她以前的工作很好,後來因為我的原因丟掉了。再後來,就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我常對她說,遷就一下,她開始時同我吵,埋怨我窩囊,後來,連吵的心氣都沒有了。她閑在家裏,老得很快,眼角的皺紋也一天天長出來了。以前她喜歡照鏡子,後來,照的次數就越來越少。我無所謂。她每次照,都會歎氣,說,都怨你。我有時站在旁邊看著,不說話。以前她知道我在看她,會問一聲,怎麼樣?我說,還好。她覺得我在應付,丟一個白眼給我:你就知道說“還好”。後來連問都不問了,偶爾還嫌我礙事,要我“躲開”。我就躲開了。
她後來找到了一份工作。雖然還是不合意,但總算可以去上班了。第一天回來她很高興,說以前的部分感覺又回來了。我仔細看了看她,果然容光煥發。過了一個月她就對這份坐辦公室的工作產生了厭倦,問我可否幫她再物色一份新的。我估計自己沒這種能力,想也不想就回絕了。她呆呆地看我半天,說不知道你還能做些什麼?這話有點傷人。但我沒同她計較。她畢竟是我老婆嘛。
有一段日子她竭力反抗過。那是在她剛剛離開市場部的日子。她覺得那樣的日子才是最理想的,對她來說,沒有什麼工作比做市場更適合她。但是,從利己主義的角度出發,我完全不能苟同。我們的差異就是從這裏產生的。她照顧了這份婚姻,揮手告別了過去的生活。這都是一年前的事了。
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隻剩下旅遊這件事了。我說,去哪裏?她說,海邊。我們去看海。我不知道海邊有什麼好。可老婆重申,我們去看海。我隻好妥協了。想來想去,我也沒有別的辦法讓老婆高興起來。其實她也不能肯定去了海邊就一定會高興起來,但她似乎必須堅持。我慢慢有點理解她了,但為了防止兩個人旅遊的無趣,我就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她也同意了。反正,同陌生人打交道的事,她比我在行。我們都沒有提到錢,我是故意不提,她卻是被小小的勝利衝昏了頭腦。以前她想過許多法子,卻隻有這件事得到雙方首肯。那天夜裏,她說著說著就興奮起來。我聽見她在我的耳畔喃喃著,我們就住在大海邊,住上十天半月的。我已經快睡著了,卻含糊著答應,好。
過了兩三天,她問我訂票的事兒。我說托了一個鐵路上的朋友,正在辦。
她說了句,有那麼麻煩嗎?然後,就坐在沙發上剪指甲。剪完後,她仍然在沙發上坐著。看她出神的樣子,我以為她在想什麼問題,估計一會兒她會說“我剛想起一件什麼事來”,然而沒有。這話是我替她說的。我說的是單位要組織培訓的事兒。一星期。從明天開始。最近一周我們是沒法子出門了。她扭轉頭,將信將疑地看著我。
我說,我真的是剛想起來,早一個月前就說到這件事了。我不知道怎麼把它給忘了。
她還是將信將疑地看著我,目光中帶著嘲諷。
我說,你不信就算了。或者,你可以問問隔壁的老趙。他是這次培訓的負責人。
我問他幹嗎?我有必要懷疑嗎?
老婆既然這樣說,我就比較放心了。我安心地培訓去了。
這種係統內的培訓每隔兩年舉行一次,說起來,是很枯燥無趣的。從第一天開始,就有人陸陸續續地遲到、早退,有的人幹脆聽十來分鍾就退場。到了第三天,300人的大講堂內,隻零零落落地坐著不到半數人。尤其我們單位所在的這個區域,缺課現象更是嚴重,聽講的人隻有三成。所以,把這次培訓說成一個兒戲還差不多。它尚未結束的時候,我們就風流雲散,各忙各的去了。
我回到家的時候,電視機開著,老婆正在看海。電視裏的海,同樣是蒼茫而浩瀚的。在老婆這裏,近期的生活主題隻有一個。她收集了許多有關大海的圖片,並且把出遊的東西都收拾好了。她的情緒漸漸醞釀起來,似乎對這段旅途已經著了迷。我覺得她有點兒可憐,不過這種感覺一晃而過。她隻是思想轉換過快,我都有點跟不上她了。譬如,她提議我們到海邊遊泳,我答應了,為此她已經買好了兩套泳衣。但如你所知,就我那點泳技,在遊泳池的淺水區裏狗刨樣遊十來米還行,一旦到了海裏,不嚇得腿肚子抽筋才怪。她還準備在海上劃劃小木船,過幾天漁民生活。這種想法更是把我嚇壞了。我看著她鄭重的表情,沒有一點玩笑的成分。我走過去摸摸她的額頭,想看看她是不是發燒。她卻打掉我的手,說,下周我們就去,別再拿老顧當借口。
我覺得她的思想轉得更快了。她已經把我大幅度地甩到身後。她先我一步看到了大海。隻有大海蒼茫如暮。
這一下子,我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我們終於上路了。走的時候四個人,回來的時候還是四個人。
老顧是直到臨行的前一天才答應跟我們同行的,但態度仍過於勉強。一路上,他始終和他的那一位在一起,這一下就弄得我無計可施。按照我的設想,應該讓老婆和老顧的女朋友打成一片,這樣,我自然有了可乘之機。但事實卻是,我不得不與我老婆在一起。我們在家裏沒什麼可說的,在路上也是一樣。剛出城的時候,老婆還滿臉的振作,後來卻變得精神蕭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車窗外。我捅了捅她的胳膊,示意她看看坐在我們右首的老顧。老婆歪過頭看了一眼,說無聊,然後就繼續欣賞她的旅途風景。我不知道她是說老顧還是在說我。我心裏想的是,他們親熱的時間已經夠長了。我一動不動地呆在老婆身邊,好不容易想拉她的手,卻被她毫不客氣地甩開了。煩人,她說。我琢磨著,如果我進一步動作,她都該把我當流氓了。但十個小時的長途行車,不做點什麼,也是夠難受的。
後來,我覺得頭暈,加上內急,就搖晃著腦袋站起來。我對前麵的司機說,師傅,能不能停一下車?這下子,我知道滿車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這裏來了。我有點得意地看了老婆一眼。她也正看我呢。
司機是個小個子。大嗓門。他說話“嗡嗡嗡”的。我覺得肚子裏更難受了。他問我“什麼事”,我隻好如實說了,車上有幾個人笑起來。但司機斷然否定,他讓我“忍一忍”。我坐下來試了試,但實在不行,隻好又站起來,大聲喊“停車,快停車”。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尖厲失真,司機罵了聲“他媽的”,但終於把車停住了。
我離開很長時間。
遠遠的,我看見車上有不少人像是睡著了。我看見我老婆不時地站起身來朝我這邊望上一眼,但我隱藏在一片荊棘叢後麵,她應該是看不到的。我覺得應該讓他們多等一會兒,誰叫那個小個子司機罵我呢,還有車上那些人,他們的笑聲中也藏著惡意。我抬起頭來,看見天邊有一大片火燒雲,陽光濃烈得晃眼。熱氣一陣一陣的,撲到我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