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終於等得不耐煩,他按了好幾聲喇叭,催我上車。我慢騰騰地走過去。大巴車已經發動了,我的前腳剛一探上去,車子就馳出去。司機說,瞧你這一趟,生孩子哪?我在過道上站住了。老實說,這話真讓我生氣。我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並衝他晃了晃。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句?
他扭頭看我一眼,目光中滿是不屑。平時我最恨這種眼神了,氣血一下子湧上來。我又朝他走近了一步。車廂裏靜極了,耳朵裏隻剩下風聲,那是我們乘坐的這輛車,在駛向天盡頭。可我的耳朵突然被人揪住了,風聲變成了亂雲。確實是大朵大朵的雲,在我的眼前飛。
老婆把我拉回到座位上。別給我丟人了,她說。我氣呼呼地坐下。
老顧過來,把手臂搭到座位上。今天你做出格了,他說。
他的那一位也站起身,遞過來一個蘋果。我聽見她說,別生氣。我感激地衝她笑了笑。
吃完蘋果,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做點什麼,就朝窗外看了看。外麵的大平原上,綠意盎然,樹木蔥蘢。我似乎有點後悔剛才的舉動。可有那麼一刻,我竟然想不起自己為什麼發這頓火。老婆說,你的脾氣越來越壞了。
人們還在交頭接耳,好像事情並未過去。
老顧突然貼近我的耳朵說,咱們得小心些,別再自找麻煩。這句話又把我惹惱了。我說老顧,你他媽的給我閉嘴。大約我的聲音有些高,車廂裏又一下子靜下來。老婆在那裏如坐針氈,很顯然,她對我的行為不滿。老顧也有些氣,他說了句“我可沒打算幫你打架”就坐回去了。老婆開始喋喋不休。
你今天怎麼回事啊,她說,怎麼同誰都吵?老顧也得罪你了嗎?
我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我可不願意把老婆惹毛了。這次出行,明裏的主角是她,如果她感覺不舒服了,肯定沒我的好果子吃。可事實上,拙劣的開頭導致失敗的結局。為了使她的心情好轉,我煞費苦心卻沒有絲毫進展。
後來,我絮絮叨叨地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的本意,可不是要惹誰不高興。
可你已經這樣做了。如果你不情願陪我出來,大可以早點說,我絲毫都不會勉強你的。
老婆的眼角已經溢出淚來。
這真是大出意外。我手忙腳亂地找紙巾,好話說了一籮筐,可還是無濟於事。大概我們的狀況過於特殊,有好長一段時間,許多人都不再交談,佯裝閉目養神,可隻要我們這裏一有風吹草動,馬上就會有一雙雙目光投射過來。真是沒有辦法,到最後,我隻能閉口不言。但這樣做也解決不了問題。老婆說,你是不是已經厭倦了我們的婚姻,還有我?
我不能說“是”,也無法繼續沉默下去。我隻好拿了紙巾擦拭眼鏡片,眼前又是亂雲飛渡。可有一句話,我到底沒有忍住,我說的是,你不要再胡攪蠻纏好不好?
說完這句話我就傻了。以前我從來沒說過這麼重的話。為了我,她可是把好工作都“丟”掉了。她老說“丟”,而不是“扔”。因為實際情況也是如此。好工作其實是有代價的。好工作必須先有舍才有得。好工作是建立在長長的離別之上的。好工作中隱含著辛酸,還有我的魂不守舍。於是她辭職了。然而如你所知,這卻不是她的本意。過了些日子,我們開始拌嘴。那時她最愛說的就是,你還我工作。可準確地說,這事已經過去三個月了。到現在,時間過去得更久。都一年多了啊。
事情很明顯,老婆也傻了。她眼角的淚水一滴一滴地流下來,她的嘴角,形成了一條淚水的河。她先是小心翼翼地問我,你說我胡攪蠻纏?然後才突然爆發,你給我滾,滾!早知道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我當初為什麼會那麼傻?我怎麼那麼傻!
說完這幾句話,老婆就埋下頭去,她的黑發散亂。我的心裏空空蕩蕩。
兩個小時之後,我們看到了大海。
我們這趟車是早晨八點鍾出發的,全程十個小時零八分,午飯在車上自行解決,到海邊的時候日光已經西斜,但光線很好,沙灘上到處都是耀眼的金黃色。因為老婆積鬱難消,我也覺得渾身燥熱。在海邊站了一陣子,看海水翻卷著泡沫一次次地漫到腳底,我突然有些百無聊賴。我是第一次看到大海,可就是找不到應有的感覺,這使我很不舒服。再看看老婆,她已經把褲腳卷到膝蓋處,正臉色莊嚴地走向大海。我有些擔心,不知道接下來她會怎麼做。自從在車上哭過,她再也沒有正眼看我。是啊,你要知道,自從她來到海邊,我就變得憂心忡忡,現在這種擔心似乎正在變成事實。
就在她的腳要踏入水中的一刻,我突然大喊了一聲,然後就不管不顧地朝她跑了過去。大約我的舉動把她嚇呆了,她在原地立住了身子,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她看著我的眼神讓我感到陌生。她大概也正疑惑難解。很快,我在她的麵前站住了,還拉起了她的手。這次她沒有拒絕。也許是忘了。我想這就對了。我甚至還朝她笑了笑,她雖然沒有回應但也沒有反對。我覺得心情一下子變好了,不停地衝她笑著。她沒有說話,眼睛一直盯著海麵出神。時間一長,我又心虛起來,她卻扭頭對我說了聲,海鷗。
我不認識什麼海鷗,但還是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隻見白茫茫的洋麵上有幾隻鳥兒在上下翻飛。間或有幾聲短脆的嘶鳴傳至耳邊。我和她看了很久,我甚至想我的心已經和外麵隔絕。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
晚飯時分我看到了一個穿紅衣的姑娘。這姑娘長得太漂亮了,我看了一眼又一眼。直到最後,老婆提出了意見。她是實在忍不住了才開口的。她一說話我就知道自己又犯了個大錯誤。但這麼一來,我把許多事情都弄清楚了。我在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就這樣看她來著。事實上,我並沒有忘記她,可我的事情太多了。後來我還想起來,吃完飯她就動身回房間了,老顧則尾隨在她的身後。
後來,老婆挨著我坐下來,我們都有些困意了,可還不想去睡。最後她幹脆提議我們叫上老顧去大海邊走走。這段路程很近,穿過一片叢林就到了,步行的話隻要五分鍾。不過再遠些也沒關係,反正夜間無事,而時間還早。牆上的鍾表指針剛過八點。
可是這個提議老顧沒有接受。他這個人真是與我們不同。他說自己早都累壞了。最近他的工作又加了一項,在一家雜誌社兼任美術總監。他說房子太貴了,不拚命幹根本不行。而且他們準備“十一”結婚。他必須儲足一筆錢,好帶新娘子去韓國旅遊。
至於韓國,好像離我們很近。老婆站在沙灘上,用手指著對岸,大聲說,你也帶我到韓國去。我說好。她仰頭看看月色,低頭看看我,說了句,蠢貨。然後就拉起我的手,說,回房間吧,天涼了。她這麼一說,我就迅速地打了個寒噤。海風吹過來,我又打了一個寒噤。
海上傳來聲聲鳥叫。老婆說,是海鷗。
責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