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回憶到這裏,外婆忍不住老淚縱橫,穗穗也從此不敢再去打聽了,她怕撩起外婆的傷心事。
“雞公仔,尾彎彎,做人新抱甚艱難。早早起身都話晏,眼淚唔幹入下間。下間有個冬瓜仔,問過安人煮定蒸。安人話煮,老爺又話蒸,蒸蒸煮煮唔鍾意。大喳嚹鹽佢話淡,手甲挑鹽又話鹹。三朝打爛三條夾木棍,重話:咁好花裙畀你跪到爛,咁好石頭畀你跪到崩。”
“肥藤藤,腳震震,買舊豬肉去拜神,行到半路屎忽痕,去到神廟四圍藤,返到屋企口痕痕,食完豬肉變瘟神。”
……
小餘兒喜歡纏著穗穗學唱這些不鹹不淡的歌謠,都是坊間一些巧用粵語諧音編的順口溜。她總是邊唱邊笑,整天樂哈哈的,卻不去想自己沒有父親,還被母親起名“多餘”。
對於小餘兒的身世,她的母親王婉玲總是三緘其口,對於平素大大咧咧慣了的她真是有點不可思議,這越加誘發了穗穗一家人的好奇心。
終於有天穗穗父親麥知秋竟然喜滋滋地偷偷跟母親張玉華說起了這回事情,那時穗穗正躺在客廳的折疊式木梳化椅鋪就的床上假寐,雖然準備考初中了,但由於房子狹小,一直充當“廳長”的她每晚都可以麵對電視,就跟麵對美味一樣無法忍得住口,“癮”大得很,每晚爸媽自以為已經安置好三個小孩入睡,舒舒服服地兩個人守在電視機前麵的時候,穗穗也會躺在蚊帳裏眯著眼睛聚精會神地一起欣賞。所以這晚,她輕輕鬆鬆地就竊聽到了這個關於好朋友的天大秘密:
1969年的夏天,19歲的婉玲告別生活了16年的太平(虎門的舊名),帶著滿腔沸騰的熱血,來到了譚家村邊上的大溪地水庫務農,跟當地人一起種植樹冠像圓球一樣的荔枝樹。每天沿著山間小道拾級而上,看著山泉汩汩而出,化成涓涓細流,滋潤著小草樹木,醞釀著山上的靈秀之氣,婉玲的日子滿覺寫意,並沒有因為離別時,父母難得地站在一起久久地看著她遠離,而產生什麼牽掛的情緒。
雖然一直都是父母身邊的獨女,但她的性格十分堅強獨立,她能感受得到父親的慈愛與隱忍,卻總是敏感於父親的自戀、封閉與客套,是的,一種客套,一種無法撫平父與女之間距離的客套。而母親,積極能幹的母親,卻總是屈從於父親刻意營造的這種陌生感中,從無反抗。多年來,婉玲竟然羨慕左鄰右裏整日裏的吵吵鬧鬧,人家吵過鬧過,也就和好如初了,哪裏像自己猶如死水一潭的家,父母彼此“相敬如賓”,不,確切地說是相逢陌路。
為此,她鬱悶死了,隻巴不得早早地離家遠去。毛主席老人家的一個號召,就帶來了波瀾壯闊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每座城市、每所學校、每條街道、每個家庭都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這股大潮。婉玲甚至有過這樣的想法,她覺得這場運動是為了讓她能夠體麵地離開那個死氣沉沉的家庭而興起的,為此在每天背誦毛主席語錄的時刻,她比任何人都要賣力地背誦。她太感激毛主席他老人家了。
所以,在父母難得共同流露的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她甩著剛剛齊肩的孖辮,義無反顧地就邁向了農村的廣闊天地。直至四年後母親不幸身亡,父親沉屙不起,她才開始對父母有了心痛憐惜的感覺,可惜已經太晚了。
而且這個時候,她的前途麵臨著被捆綁在農村一輩子的格局,因為有一個人握住了她已經長得長達腰際的辮子,這個寂寞中不慎托付的男人擄走了她的貞操,也想擄走她一輩子的自由。
她要回城,她必須要回城,不為重新獲得戶口本上工人的成分,也為甩掉那個令她越來越感到厭惡的男人。
可是她懷孕了,這件事情來得如此突兀,簡直令她措手不及,可是冷靜下來,她想到巨大的機會擺在麵前,隻要隱瞞了懷孕這個秘密,她就可以從那個戰天鬥地、麵朝黃土背朝天,整日裏滿腳牛屎的日子裏掙脫出來了。
為了重獲自由,她豁出去了,並且終於得償所願,回到了父親的身邊。
這時候的父親已經無法再對她故作矜持了,他癱瘓床上,像個嬰兒般任她擺弄著,接屎接尿、端水喂飯。
可是婉玲甘心情願地做著這一切,父親的依賴反而令她感受到了家的責任、家的溫暖,那種唇齒相依的感覺讓她不期然地懷念起母親。閑時她會整理完又整理母親的遺物,直至那天她無意中從牆壁的暗格裏發現了母親的日記。
那是一個帶著硬皮的日記本,用厚厚的雞皮紙包著,一層又一層,這麼多年過去,紙質絲毫無損,詳盡的文字完整無誤地告訴了婉玲:她究竟是誰的親生女兒。
這真不啻晴天霹靂,然而讓她恐懼吃驚的是,自己竟然有著與母親相同的宿命,同樣地在20歲時懷上了一個不能成為其丈夫的男人的胎兒,並且這個胎兒在一天一天地長大。
可是婉玲畢竟是個有福氣的人,因為她像她的母親,無論外貌還是運氣,母親遇上了給她作門麵的男人,而她也一樣地得到了這個男人綿延的福賜――何少文的鬼妻的情人陳大發竟然親自從香港前來虎門找到了這父女兩人。
一個男人的癡情可以去到什麼程度呢?像陳大發這樣一個靠海邊捕魚而慢慢發跡香江的商人,為了一個曾經拒絕過他,後來又不得不投靠於他,死後卻又不屬於他的女人,陳大發居然肝腸寸斷,人海茫茫中居然想到要尋回盧阿梅的親娘供養,而後他知道了另外一個為阿梅傾愛一生的何少文。同是天涯淪落人,難得來到內地的陳大發居然就萌生出要結識這位何少文的念頭來。
陳大發有個“醋”娘子安怡,雖然在香港有幾個錢的男人包養個二奶不足為奇,然而安怡不能容忍這樣的事情落在她的身上,自從知道丈夫陳大發與老相識盧阿梅舊情複熾,嫉恨整日裏折磨著她。對陳大發這個男人,她有著一份深埋於心的生死情結,想當年,就是因為義無反顧地衝進火海中救了陳大發一把,她才招致失去記憶、失去親人,甚至容顏盡毀的後果,連她目前的名字安怡,也隻是失憶之下,陳大發幫她起的,她認定二人是一體,永生永世不可分離的,雖然20年來,陳大發盡心盡力地幫她療傷,給她一個妻子的名分,與她分享創造財富的快樂,但是她把這一切都當作了補償,並以此鉗製這個男人,絕對不能容忍他對自己情感上的任何背叛,其實究其原因,隻是因為她不能失去他,失去了他,她將成為一個無親無故的可憐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