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公孫醜章句下(2 / 3)

孟子自齊葬於魯,反於齊,止於嬴。充虞請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嚴,虞不敢請。今願竊有請也,木若以美然。"孟子仕於齊,喪母,歸葬於魯。嬴,齊南邑。充虞,孟子弟子,嚐董治作棺之事者也。嚴,急也。木,棺木也。以、已通。以美,太美也。曰:"古者棺槨無度,中古棺七寸,槨稱之。自天子達於庶人。非直為觀美也,然後盡於人心。稱,去聲。度,厚薄尺寸也。中古,周公製禮時也。槨稱之,與棺相稱也。欲其堅厚久遠,非特為人觀視之美而已。不得,不可以為悅;無財,不可以為悅。得之為有財,古之人皆用之,吾何為獨不然?不得,謂法製所不當得。得之為有財,言得之而又為有財也。或曰:"為當作而。"且比化者,無使土親膚,於人心獨無恔乎?比,必二反。恔,音效。比,猶為也。化者,死者也。恔,快也。言為死者不使土近其肌膚,於人子之心,豈不快然無所恨乎?吾聞之君子:不以天下儉其親。"送終之禮,所當得為而不自盡,是為天下愛惜此物,而薄於吾親也。

沈同以其私問曰:"燕可伐與?"孟子曰:"可。子噲不得與人燕,子之不得受燕於子噲。有仕於此,而子悅之,不告於王而私與之吾子之祿爵;夫士也,亦無王命而私受之於子,則可乎?何以異於是?"伐與之與,平聲;下伐與、殺與同。夫,音扶。沈同,齊臣。以私問,非王命也。子噲、子之,事見前篇。諸侯土地人民,受之天子,傳之先君。私以與人,則與者受者皆有罪也。仕,為官也。士,即從仕之人也。齊人伐燕。或問曰:"勸齊伐燕,有諸?"曰:"未也。沈同問'燕可伐與'?吾應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則將應之曰:'為天吏,則可以伐之。'今有殺人者,或問之曰'人可殺與'?則將應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殺之'?則將應之曰:'為士師,則可以殺之。'今以燕伐燕,何為勸之哉?"天吏,解見上篇。言齊無道,與燕無異,如以燕伐燕也。史記亦謂孟子勸齊伐燕,蓋傳聞此說之誤。楊氏曰:"燕固可伐矣,故孟子曰可。使齊王能誅其君,吊其民,何不可之有?乃殺其父兄,虜其子弟,而後燕人畔之。乃以是歸咎孟子之言,則誤矣。"燕人畔。王曰:"吾甚慚於孟子。"齊破燕後二年,燕人共立太子平為王。陳賈曰:"王無患焉。王自以為與周公,孰仁且智?"王曰:"惡!是何言也?"曰:"周公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盡也,而況於王乎?賈請見而解之。"惡、監,皆平聲。陳賈,齊大夫也。管叔,名鮮,武王弟,周公兄也。武王勝商殺紂,立紂子武庚,而使管叔與弟蔡叔、霍叔監其國。武王崩,成王幼,周公攝政。管叔與武庚畔,周公討而誅之。見孟子問曰:"周公何人也?"曰:"古聖人也。"曰:"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諸?"曰:"然。"曰:"周公知其將畔而使之與?"曰:"不知也。""然則聖人且有過與?"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過,不亦宜乎?與,平聲。言周公乃管叔之弟,管叔乃周公之兄,然則周公不知管叔之將畔而使之,其過有所不免矣。或曰:"周公之處管叔,不如舜之處象何也?"遊氏曰:"象之惡已著,而其誌不過富貴而已,故舜得以是而全之;若管叔之惡則未著,而其誌其才皆非象比也,周公詎忍逆探其兄之惡而棄之耶?周公愛兄,宜無不盡者。管叔之事,聖人之不幸也。舜誠信而喜象,周公誠信而任管叔,此天理人倫之至,其用心一也。且古之君子,過則改之;今之君子,過則順之。古之君子,其過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見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豈徒順之,又從為之辭。"更,平聲。順,猶遂也。更,改也。辭,辯也。更之則無損於明,故民仰之。順而為之辭,則其過愈深矣。責賈不能勉其君以遷善改過,而教之以遂非文過也。林氏曰:"齊王慚於孟子,蓋羞惡之心,有不能自已者。使其臣有能因是心而將順之,則義不可勝用矣。而陳賈鄙夫,方且為之曲為辯說,而沮其遷善改過之心,長其飾非拒諫之惡,故孟子深責之。然此書記事,散出而無先後之次,故其說必參考而後通。若以第二篇十章十一章,置於前章之後,此章之前。則孟子之意,不待論說而自明矣。"孟子致為臣而歸。孟子久於齊而道不行,故去也。王就見孟子,曰:"前日願見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棄寡人而歸,不識可以繼此而得見乎?"對曰:"不敢請耳,固所願也。"朝,音潮。他日,王謂時子曰:"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養弟子以萬鍾,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子盍為我言之?"為,去聲。時子,齊臣也。中國,當國之中也。萬鍾,穀祿之數也。鍾,量名,受六斛四鬥。矜,敬也。式,法也。盍,何不也。時子因陳子而以告孟子,陳子以時子之言告孟子。陳子,即陳臻也。孟子曰:"然。夫時子惡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辭十萬而受萬,是為欲富乎?夫,音扶。惡,平聲。孟子既以道不行而去,則其義不可以複留;而時子不知,則又有難顯言者。故但言設使我欲富,則我前日為卿,嚐辭十萬之祿,今乃受此萬鍾之饋。是我雖欲富,亦不為此也。季孫曰:'異哉子叔疑!使己為政,不用,則亦已矣,又使其子弟為卿。人亦孰不欲富貴?而獨於富貴之中,有私龍斷焉。'龍,音壟。此孟子引季孫之語也。季孫、子叔疑,不知何時人。龍斷,岡壟之斷而高也,義見下文。蓋子叔疑者嚐不用,而使其子弟為卿。季孫譏其既不得於此,而又欲求得於彼,如下文賤丈夫登龍斷者之所為也。孟子引此以明道既不行,複受其祿,則無以異此矣。古之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賤丈夫焉,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為賤,故從而征之。征商,自此賤丈夫始矣。孟子釋龍斷之說如此。治之,謂治其爭訟。左右望者,欲得此而又取彼也。罔,謂罔羅取之也。從而征之,謂人惡其專利,故就征其稅,後世緣此遂征商人也。程子曰:"齊王所以處孟子者,未為不可,孟子亦非不肯為國人矜式者。但齊王實非欲尊孟子,乃欲以利誘之,故孟子拒而不受。"孟子去齊,宿於晝。晝,如字,或曰:"當作畫,音獲。"下同。晝,齊西南近邑也。有欲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應,隱幾而臥。為,去聲,下同。隱,於靳反。隱,憑也。客坐而言,孟子不應而臥也。客不悅曰:"弟子齊宿而後敢言,夫子臥而不聽,請勿複敢見矣。"曰:"坐!我明語子。昔者魯繆公無人乎子思之側,則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詳,無人乎繆公之側,則不能安其身。齊,側皆反。複,扶又反。語,去聲。齊宿,齊戒越宿也。繆公尊禮子思,常使人候伺道達誠意於其側,乃能安而留之也。泄柳,魯人。申詳,子張之子也。繆公尊之不如子思,然二子義不苟容,非有賢者在其君之左右維持調護之,則亦不能安其身矣。子為長者慮,而不及子思,子絕長者乎?長者絕子乎?"長,上聲。長者,孟子自稱也。言齊王不使子來,而子自欲為王留我;是所以為我謀者,不及繆公留子思之事,而先絕我也。我之臥而不應,豈為先絕子乎?孟子去齊。君士語人曰:"不識王之不可以為湯武,則是不明也;識其不可,然且至,則是幹澤也。千裏而見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後出晝,是何濡滯也?士則茲不悅。"語,去聲。尹士,齊人也。幹,求也。澤,恩澤也。濡滯,遲留也。高子以告。高子,亦齊人,孟子弟子也。曰:"夫尹士惡知予哉?千裏而見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豈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夫,音扶,下同。惡,平聲。見王,欲以行道也。今道不行,故不得已而去,非本欲如此也。予三宿而出晝,於予心猶以為速。王庶幾改之。王如改諸,則必反予。所改必指一事而言,然今不可考矣。夫出晝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後浩然有歸誌。予雖然,豈舍王哉?王由足用為善。王如用予,則豈徒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浩然,如水之流不可止也。楊氏曰:"齊王天資樸實,如好勇、好貨、好色、好世俗之樂,皆以直告而不隱於孟子,故足以為善。若乃其心不然,而謬為大言以欺人,是人終不可與入堯舜之道矣,何善之能為?"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諫於其君而不受,則怒,悻悻然見於其麵。去則窮日之力而後宿哉?"悻,形頂反。見,音現。悻悻,怒意也。窮,盡也。尹士聞之曰:"士誠小人也。"此章見聖賢行道濟時,汲汲之本心;愛君澤民,惓惓之餘意。李氏曰:"於此見君子憂則違之之情,而荷蕢者所以為果也。"孟子去齊。充虞路問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聞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路問,於路中問也。豫,悅也。尤,過也。此二句實孔子之言,蓋孟子嚐稱之以教人耳。曰:"彼一時,此一時也。彼,前日。此,今日。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自堯舜至湯,自湯至文武,皆五百餘年而聖人出。名世,謂其人德業聞望,可名於一世者,為之輔佐。若皋陶、稷、契、伊尹、萊朱、太公望、散宜生之屬。由周而來,七百有餘歲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周,謂文武之間。數,謂五百年之期。時,謂亂極思治可以有為之日。於是而不得一有所為,此孟子所以不能無不豫也。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吾何為不豫哉?"夫,音扶。舍,上聲。言當此之時,而使我不遇於齊,是天未欲平治天下也。然天意未可知,而其具又在我,我何為不豫哉?然則孟子雖若有不豫然者,而實未嚐不豫也。蓋聖賢憂世之誌,樂天之誠,有並行而不悖者,於此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