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榜
大凡一國之都,最熱鬧的莫過於城門口。鹹陽亦不例外。
高大巍峨的鹹陽西門,盔明甲亮的彪悍士卒挺胸昂然立於兩側,目不斜視。進進出出的車馬人流,自有巡徼京師的中尉派出精幹手下負責監察。這些人慣於搜檢,目光老辣,時不時就搜出些違禁物品來。
今日,本已喧囂的城門處益發擁擠,人頭攢動,嘰嘰喳喳,似乎有什麼吸引人的大事,以致車馬人流在城門口停滯不前,亂作一團。行人還好,挨挨擠擠地向前蹭著,車馬卻是半點也動彈不得。加之臨近正午,豔陽高照,人們無不揮汗如雨,怨聲載道。
我掀開車簾,皺著眉看了一會兒,輕聲喚道:“趙高,你下去看看怎麼回事。”趙高應一聲,自去了。
我是從雍地離宮返回來的,剛去看望了久未親近的母後。這兩年來,母後一直住在雍城的棫陽宮,深居簡出,連我這個兒子都甚少接見。即便在我失去宛兒之時,她亦隻是匆匆趕來略事安慰,便擺駕回宮。我看著她迫不及待地離去,想不通是什麼能讓母親如此牽掛,以致須臾難離。
今日我去看望母親,她亦慳吝一麵。我在宮外等了將近一個時辰,才有一個小太監跑出來,稱太後身體不適,恐無法麵見王上,還請王上諒解雲雲。我頓時火起,怒氣衝衝就向裏闖。小太監哭喪著臉,苦苦阻攔,被我一腳踢開。正在這時,裏麵大踏步走出一個人,陰陽怪氣道:“王上,太後已經頒下旨意,您若硬闖,恐怕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罷!”
此人高大健壯,相貌英偉,眼光卻甚是狡黠。他一身宦官服色,卻是負手而立,儼然主人模樣。
不待我說什麼,早有趙高喝道:“大膽奴才!見了王上還不下跪!”
那人眉頭一挑,瞥我一眼,方不情願地施了一禮,隨即白一眼趙高,冷哼道:“哼,在下是太後的奴才,自有她老人家來訓教。閣下是什麼東西,也配麼?”
“你……”趙高勃然變色,看我一眼,隻好硬生生忍住。
我心裏一動:這人雖是一介宦官,言語間卻似乎連朕也沒放在眼裏,他是誰,竟至如此有恃無恐?
那宦官見我定定地注視他,似也覺出不妥,眼珠急轉,轉身一腳踢到方才那個小太監身上,罵道:“不懂事的奴才!惹王上生氣,還不快滾!”那個小太監忙連滾帶爬跑進宮裏。
隨即他換上一副笑臉,殷切道:“咳咳,王上擔心太後病體,心急之下,舉止雖逾禮法,卻是合乎人情的。這樣罷,請王上容在下通稟一聲,再行覲見,如何?”我微笑著點點頭。他匆匆而入。
我斂起笑容,問趙高道:“這個人是什麼來曆?”
趙高皺眉搖頭道:“奴才不認識,肯定不是宮內老宦。”我雙眼一眯,想:回頭定要李斯查一查這廝的來曆。
不一刻,母後傳召。我氣昂昂走進去。
母親雖臥在榻上,雙目半瞑,但氣色紅潤,全無病態。我心內疑惑,但不動聲色,如常見禮。
母親做出憊倦之色,問我來意。我說多日不見,來給母後請安。母親點頭,顯出很欣慰的表情。
所有宮女太監都畢恭畢敬地跪著,隻有那高大宦官倨傲地立於母後榻邊。
我問:“母親您哪裏不舒服?”
母親一愣,神色有些慌亂,支支吾吾。
那高大宦官急忙道:“太後昨日偶惹風寒,嗯……有些頭痛。”母親點頭。
“那孩兒讓太醫給您瞧瞧?”
母親忙不迭道:“不不……不用了,政兒!”又瞟了那宦官一眼。
“王上日理萬機,仍舊記掛母親病情,當真是母慈子孝,感人至深啊!”那宦官堆笑道,繼而話鋒一轉,“不過請王上放心,小人已著太後的禦醫為太後診治,太後之恙隻須靜養幾日便好……”
“對啊,政兒。”母親隨口接上,“過幾日便好了,你不必操心的。”
我想了想,道:“那好,還望母親保重,孩兒先行告退了。”
母親麵色頓顯輕鬆,遂道:“那,王上就擺駕回宮罷。”她轉向那高大的宦官,“嫪毐,你替哀家送一送王上,切不可怠慢了。”
哦,原來此人名叫嫪毐。我深深看他一眼,又看看趙高。趙高用眼神示意記下了。
一路上,那個叫嫪毐的宦官始終盤踞在我心裏,揮之不去。此人雖相貌堂堂,一笑卻盡顯猥瑣,另外,他的舉止做派隱隱帶有陰鷙之氣,令人極不舒服。此前母親身邊從未有過這等人物,亦未見母親如此信賴一個宦官,他,究竟是何來曆……
過了一炷香的工夫,趙高滿頭大汗地回來了。他上來先告罪,言稱行人攢聚如粥,從車停駐處到城門,不過百步,卻擠出一身臭汗。我打斷他,讓他直言所見。
趙高道:“奴才擠到城門處,方見這裏人最多,人頭攢動,都在圍觀著什麼。奴才近前一看,兩扇城門之上高高懸掛著十幾麵錦帛,錦帛上寫著密密麻麻的字。距離太遠,奴才看不清楚,就向一個士子請教。那人說此乃相國呂不韋之門客編撰的治國之書《呂氏春秋》,今日相國將之公布於眾,請萬民瞻仰。若有人可以增刪一字,則饋贈千金。”
“哦?”我大為驚訝,此舉可謂驚世駭俗。想那密密麻麻十幾麵錦帛,怎麼也有幾萬字,增刪一二不足為奇,難道相國他就如此自信麼?我便當下問道,“那,可有人得此千金?”
趙高苦著臉道:“唉,當真有便好了!這城門便不會如此擁擠,陛下便可以早些回宮了。據說那錦帛已經懸了近兩個時辰,竟然無人上前去謀這賞金。”
哦?我內心驚異。難不成這部書真的無可增刪,完美至極麼?
“誰說的!”車外一個大嗓門,發出忿忿不平的聲音。
我吃了一驚,卻聽到人聲嘈雜,越來越近,仿佛是幾個人爭執著走過來了。
因為厭倦了儀仗緊隨、衛士如林的出行方式,所以此次去棫陽宮,我命趙高找來一輛商賈乘坐的豪華馬車,說帶上幾名精銳衛士便可。故而此時車駕外,隻有幾名衛士緊靠車身守護,行人亦可從車邊往來。
隻聽那個大嗓門繼續嚷道:“誰說他呂不韋的書就改不得啦?”
“噓!”旁邊一個聲音急忙喝止道,“你想死啊,敢直呼相國其名!”
“我……”大嗓門顯是不服。
“住口!”第三個人的聲音沙啞滄桑,似是個老者,隻聽他說道,“你以為就你聰明,能改上幾字?今天來的讀書人,夠資格上前動上幾筆的大有人在,為何他們不去,嗯?還不是畏懼那呂不——相國的威嚴嗎?你以為那千兩黃金是好拿的?你呀,若非你哥哥拉著,稀裏糊塗丟了命也未可知!”
“二弟,爹說得對。你當那相國是好欺的麼?他當真是虛心求教麼?非也!他如此做,定是深思熟慮過,他料定以其權勢,定無人敢公然駁他的麵子,而他又沽到了虛懷若穀之美譽——這一手著實高明啊!”
大嗓門低聲嘀咕幾聲,不再說話。幾個人的腳步聲逐漸遠去了。
難道……德高望重的相國竟會如此陰險?
我本不願以小人之心度相國之腹,然而,那對父子分析得合情合理,我不得不信服。這時,趙高湊上來,悄聲道:“王上,奴才……有一句話,奴才不知當不當講……”
我心緒不寧,不耐煩道:“有話直說!”
趙高偷覷下我的臉色,小心翼翼道:“據奴才所知,自兩年前相國擊退五國聯軍後,聲望已達巔峰,加之權勢滔天,故而門庭若市,豪士雲集。各國使者到秦,必先登門拜訪,說什麼‘秦人皆知有相國而不知有大王’……”
“別說了!”我揮手打斷他,黑著臉道,“此話不可令旁人知曉,否則……”
“奴才明白,陛下放心。”趙高忙不迭應承。
(二)跋扈
終於,車駕進了鹹陽。又餓又累的我鬆了一口氣,合眼小憩,聽著馬蹄輕快的奔跑聲,無比愜意。
突然,車馬減速,停下來。前方人聲鼎沸。我疑惑地睜開眼,趙高急忙道:“陛下稍待,小的去瞧瞧。”
我點點頭,心裏剛剛壓下的火氣又冒上頭來:今日怎麼如此晦氣?索性掀起車簾,向外看去。隻見前方圍攏一大幫人,赫然還有不少衣甲鮮明的士兵。
這是怎麼回事?
不一刻,趙高氣喘籲籲地回來,後麵跟著李斯。
“陛、陛下……”李斯喘息未定,便道,“臣李斯見駕。”
“這是怎麼回事?”
“陛下,臣也是路經此處,見到觀者如堵。經詢問方知詳情……”李斯口才極佳,三言兩語便說清了來龍去脈。原來,在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竟有一輛馬車橫衝直撞,數名百姓躲閃不及被撞傷,其中一名幼童腿被壓斷,痛極哭叫。眾人忿忿攔下馬車,並找來了兩個掌管治安的巡兵。不料車主囂張至極,連巡兵亦不放在眼中,竟命手下圍攻毆打!李斯路過,報出身份,大聲喝止,卻也被車主抽了一鞭子。那人隨即駕車揚長而去。
“陛下,那廝極是猖狂,竟說:‘一個小小中常侍,打了又怎樣?’幸虧臣躲閃及時,才免了頭破血流。”
看到李斯手背上的青痕,我大怒,立即命趙高叫那兩個巡兵來。趙高做事周到,不但帶來了巡兵,還帶來了受傷孩童及幾名目擊者。
那兩名巡兵一老一少,皆是鼻青眼腫,衣冠破爛,連佩刀都被奪去了。若非知道對方人多勢眾,我定會奇怪巡徼京師的堂堂巡兵怎會如此狼狽。
那受傷孩童被滿麵悲憤的父親抱在懷裏,已經哭腫眼睛的母親看看垂手恭立的李斯和趙高,又看看我,急忙跪下,苦求貴人替她一家做主。我大致問了下事情經過,加上幾名證人的補充,與李斯所說無異,於是命一名侍衛帶著他們去麵見掌治京師的內史,酌情安置。接著,我問那兩名巡兵可知凶徒身份。年輕的那個剛要開口,老的搶先答道:“小的著實不知,請大人恕罪。”隨即瞪了同伴一眼。
趙高眼珠一轉,笑道:“你們可是有所顧慮?”看我一眼,續道,“你倆可知麵前是誰嗎?是我大秦頂天立地的萬歲!還不如實稟報?”我笑一下,此語入耳,甚是舒服。
那兩人一愣,隨即狂喜,不斷叩頭。那上了年紀的巡兵目中閃爍著激動,道:“萬歲、萬歲聖明!那狂徒乃是長信侯門下食客,這長信侯地位顯赫,如日中天,是以小人挨打也不敢得罪……”
“長信侯?”我記不得有這個頭銜,至少朕沒有親封過。
李斯趨前小聲道:“陛下,這長信侯似乎是太後身邊的人,半月前由太後賜封……相國亦未反對。”
“哦,此事我怎不知?”我不滿地瞪他一眼,“為何你不早說?”
李斯苦笑一下,道:“此事係相國一手操辦,十分低調。臣亦是數日前方才知曉。而且,臣亦不料此人竟驕縱手下若斯。”
“那就現在去查!朕倒要看看,這長信侯到底跋扈成什麼樣子!”
(三)教訓
第二日,我便得悉:這長信侯竟是母後身邊那個嫪毐!
一介宦官,卻被封侯賜爵。這在大秦的曆史上,乃前所未有之舉。難怪母後要瞞過我和百官,由相國一手操辦。亦可見母後是何其寵幸這個相貌堂堂的宦官。隻是不知,一向重視製法的相國為何不加反對。
我又問李斯此事的處置情況。李斯道:“臣已查明,當街行凶者乃是嫪毐之義子賈充,廷尉昨日已自內史處接審此案,並將賈充收監,按律治以死罪。不料,當夜嫪毐即遣人手持太後手諭,將人帶走……”
啪!我大怒之下,以掌擊案,嚇了李斯一跳。
“這……當真豈有此理!”我怒火攻心。這嫪毐簡直無法無天。此事若是就此罷了,我有何顏麵麵對大秦臣民!
“傳旨,著嫪毐見朕!”
這時,黃門匆匆跑進來:“稟陛下,長信侯嫪毐覲見。”
嫪毐當真是跋扈已極,說是覲見,卻如同到了自家一樣,邊走邊肆無忌憚地向美貌宮女大拋媚眼,見了朕亦隻隨隨便便施了一禮,即道明來意。他先是輕描淡寫說了賈充之罪,繼而開門見山,稱隻要朕赦其死罪,賈充願意捐出所有資財。他大言不慚,言下之意竟是勢在必得。
我按捺下心頭怒火,微笑著問:“長信侯年庚幾何啊?”
嫪毐一愣,道:“在下二十有二。”
“哦,年輕有為啊!”我笑道,“朕聽說,那賈充乃是長信侯之義子?”
嫪毐得意道:“不錯。”
“那,賈充年庚幾何啊?”
“他啊,四十啦。”嫪毐隨口便答。
撲哧。李斯忍俊不禁,隨即斂容。
嫪毐頓悟,頓現怒色,盯我一眼,甚是怨毒。
我冷笑一聲:“長信侯可是有何不滿啊?”
“不敢,大王乃一國之君,在下豈敢得罪?”嫪毐語帶譏刺,甚是不敬。
“好,”我冷笑道,“既是這樣,那長信侯自該明白,賈充罪不可赦,想救他,你還是死了這份心罷!”
“大王切莫過早斷言,”嫪毐竟是不懼,麵帶譏誚,“這賈充之罪,太後可是赦免了的。難不成……您連太後的話也不聽了嗎?”
“大膽!”李斯早已怒不可遏。
我盯著嫪毐:“長信侯,你可見到朕身後牆上所懸之劍?此劍名為‘太阿’,乃嬴氏先祖所傳,曾飽飲無數佞臣頸血……有朝一日,朕,亦會佩之!”
嫪毐目光一沉,隨即狂笑道:“那也得等大王日後行了冠禮再說罷!”
我讓他笑完,才悠悠道:“沒錯,朕現在尚無法佩之,但是……誰說朕就不能用它了?”
劍做龍吟,寒氣撲麵,我手執出鞘利劍,笑吟吟走向麵色大變的嫪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