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禍起蕭牆(上)(2 / 3)

嫪毐雙股戰戰,汗出如漿,啞聲道:“你、你敢殺我……太後、太後……”

我步步逼近,笑容蓋不住眼神中的殺氣。

終於,嫪毐的眼神一軟,咕咚跪倒,磕頭如搗蒜:“小人知罪,小人知罪,還望王上饒命啊!”隨即幹嚎起來。

我意在出口惡氣,礙於母後的麵子,自然不能殺了他,便悠悠道:“那麼,以長信侯之意,這件事朕該如何處置啊?”

嫪毐毫不猶豫接口道:“賈充撞傷民眾,毆打官差,當依律處死;小人不該一時糊塗,求太後赦之,又得意忘形,貿然麵君……小人該死,隻求王上能看在太後麵上,饒小人不死!”說罷叩頭不止。

嫪毐突然變得如此識相,倒令我頗感錯愕。不過這樣一來,我便更無法將他怎樣。於是我又警告他兩句,然後揮手命其快滾。嫪毐忙不迭謝過恩,戰戰兢兢爬起來。這時,我才發現他的褲襠已濕了一大片,想是被嚇得小便失禁了。嫪毐滿麵通紅,轉身倉皇而去。

我得意地看一眼李斯,見他默然伸出大拇指,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

不料,這股高興勁卻沒有保持多久,到了晚上,我就得到消息:太後頒賜長信侯嫪毐以河西太原郡,作為他的封國。這樣一來,加上封侯時所賜的山陽之地,嫪毐已然擁有沃野千裏,儼然坐擁國中之國。

這顯然是嫪毐回去訴苦,母親特意撫慰他時所賜,卻不啻扇了我一記耳光!我心下恚怒卻無可奈何,一夜無眠,腦海中全是嫪毐得意的嘴臉。

第二日早朝,一個霹靂炸響,驚得我頓時忘卻了對付嫪毐的心思——將軍蒙驁殉國,長安君成蟜反了!

令我震驚的與其說是成蟜作亂,不如說是蒙驁之死。

蒙驁將軍是奉相國之命攻打趙國,長安君卻是朕采納李斯所獻之計而派去的。臨行前,我密囑蒙驁:長安君素懷反誌,此次征趙,如若發現其有異舉,可臨陣殺之!

孰料結果竟是如此……

在大殿上,拚死逃回的蒙驁之子、副將蒙武一身重孝,淚流滿麵地訴說了這場驚天變故。蒙驁將軍率軍剛入趙境,便被重兵包圍。蒙將軍臨危不亂,迅速紮營,同時分兵襲擾,終於抵住趙人攻勢。當晚,趙人來襲,衝破了長安君紮營的右翼,長安君派人求救,蒙將軍親自領兵去救,卻不料猝然中了埋伏,被亂箭射死。蒙氏子弟兵拚死護衛著蒙武,殺出一條血路,突圍而走。十萬秦國精銳,死傷殆盡。

蒙武悲憤哽咽道:“陛下,小將親眼所見——那長安君和趙國主將龐煖並轡談笑,原來我軍處處被動,皆是這狗賊把我們出賣了!可憐我蒙氏父子七人,僅存小將一人……請陛下為我蒙氏做主啊!”說罷泣不成聲,重重叩頭。

我的眼裏頓時蒙上一層霧氣。念及蒙驁師傅對我嘔心瀝血的培養、為我大秦浴血奮戰立下的赫赫戰功,我怒氣衝頂,仰天大喝道:“成蟜,朕定要取你項上人頭!”

蒙武大聲道:“陛下,小將願討一支精兵,擒拿此賊!”

我重重點頭,親手摘下‘太阿’寶劍,鄭重地交到蒙武手上,道:“蒙將軍帶上此劍,如朕親臨。朕希望此劍飽飲國賊成蟜頸血!”

李斯的手下很快探聽到成蟜作亂的真相。原來這廝早與趙人暗中勾結,此次出征前夜,他便將行軍計劃以密函送至趙國,約好夜襲時,假作不支,誘騙蒙氏父子來救,繼而聚殲之。他則以十萬大秦男兒的頭顱,換得趙國許給的千裏封國。

我聽了,恨不得將之生吞活剝,不由得想起祖母華陽夫人的叮囑——哼,這下,老子宰了他,她總沒有話說了罷!

(四)求賢

自從蒙武出師,我便心神不寧,寢食難安。所幸平叛之戰事異常順利,捷報頻傳:將軍蒙武重返秦境;將軍蒙武力挫趙軍;將軍蒙武再敗趙師……一個多月後,喜訊傳來:趙國大敗,成蟜逃回秦境屯留縣,盡起當地民眾,企圖做困獸之鬥。將軍蒙武大破之,劍斬成蟜!

我喜出望外,卻驀然想起宛兒。宛兒,時至今日,朕方得實現諾言,為你報了仇……一念至此,不由得悲喜交加。

蒙武勝利班師,朕命趙高設置靈堂,將快馬送回的成蟜首級擺上,以告慰蒙氏滿門忠烈,及歿於此役的大秦健兒。

我大排筵宴,論功行賞。蒙武戰功赫赫,加之我對蒙驁師傅的愧疚,特加封他為上將軍,賜金五百兩。蒙武謝恩,又道:“臣此次出征,意外發現一個人才。他叫王賁,年方十八,卻驍勇善戰,假以時日,前途不可限量。”我大喜,立召之。

王賁昂然上殿,雄赳赳拜倒,高呼萬歲。我見他相貌威猛,舉止彪悍,心下大悅,便提點他做我的親衛長。王賁卻撓撓頭,期期艾艾道:“謝陛下隆恩,不過……小將情願追隨蒙將軍,為我大秦開疆拓土,浴血奮戰。”

此語一出,滿殿人俱是震驚。要知這親衛長最得君王信任,榮華富貴唾手可得,且身份尊貴,遠過於普通軍士。這小子居然丟了西瓜專揀芝麻,缺心眼麼?

我也不解,奇怪道:“你如此打算,卻是為何?”

王賁明顯有些緊張,他咽了口唾沫,小聲道:“陛、陛下之親衛長固然榮耀,但是好男兒當征戰四方,以謀略和勇力建功立業,博取功名……這方是英雄本色。故而……”

“哦,”我不由得對這個小夥子另眼相看,“想不到你卻是胸藏錦繡,還有如此之見。”

“謝、謝陛下,”王賁憨厚一笑,“這都是俺爹時常教訓俺的。”

我撲哧一笑,這個小夥子倒真實誠。

見我笑,王賁以為我不信,急道:“真的,陛下。真是我爹說的!他教給我兵法、武藝還有這些話,但不讓我告訴別人。要不是陛下問起,我才不說呢!”

頓時哄堂大笑,大家都喜歡上了這個憨直有趣的小夥子。

我忍住笑,命人給他端一杯酒,道:“嗯,好小子,你先做你的親衛長,回頭有的是硬仗給你打……對啦,有機會帶你父親——不,帶朕去拜訪你父親,我要當麵向他請教。”

“是!”王賁眼睛一亮,舉杯一飲而盡。

鹹陽西郊幾十裏外,有個名叫王家屯的小村子,約有百十戶人家,王賁即出生於此。

這一日,風和日麗,我帶上李斯、趙高還有蒙武,令王賁引路,一齊到此。

王賁一邊小心護衛,一邊很靦腆地說,這村子以前從沒來過秦王(大家又是一樂),所以恐怕沒什麼好東西招待……我忍住笑,說隻要能吃飽就行。王賁頓時鬆了口氣,連聲道那沒問題,不光能吃飽,還能帶些走呢……害得我忍不住大笑不止,李斯亦微笑搖頭。

山路難行,一行人便安步當車,浩浩蕩蕩進入村中。王賁的家位於村子中間,因此一路行過,不斷有憨厚農人和他打招呼,王賁護在我身旁,不敢放肆,隻得微笑致意。

到了王家門口,王賁一步躥進去,大叫道:“爹,娘,孩兒回來啦!”

我打量一番這農家小院,雖說不大,卻是幹淨整潔。院中一棵大槐樹高大茂密,樹下一張石桌,平滑如鏡。

一位富態的中年婦人迎出來,她見到兒子,滿眼歡喜,又見到門外這許多人,一愣,急忙施禮道:“妾身不知貴客蒞臨,有失遠迎,望乞恕罪。”隨即轉頭問兒子,“這幾位是……”

我使個眼色,趙高急忙上前道:“啊,王夫人不必客氣,吾等乃是令郎的……軍中同僚,啊,同僚。今日特來拜訪王翦先生的。”我不欲大事聲張,故幾人皆著便服,以王賁同僚相居。

王夫人打量下我們,又看看兒子,隨即笑道:“哦,快請坐。”說罷麻利地搬出幾張竹椅,又沏上一壺茶,方歉然道,“有朋自遠方來,寒舍蓬蓽生輝。不巧的是,我家相公有事出去了。您看……”

“娘,我爹出門了?”王賁瞪著牛眼,一臉驚奇。

王夫人瞪了兒子一眼,隨即笑道:“哦,他是訪友去了,說是最晚今夜回來。妾身怕誤了幾位正事,故而……”

我心下焦灼:怎麼如此不巧?我對這位懂兵法武藝且見識不凡的王翦先生甚感興趣,若是來而不得見,豈不可惜?

我轉頭看看蒙武,卻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石桌,眉頭緊皺,口中念念有詞。我湊上去,見石桌上刻著一幅類似棋盤的圖案,線條縱橫交錯,煞是複雜。我看得一頭霧水,李斯若有所思,趙高卻是一臉茫然。

蒙武越看,臉上越是動容,由激動而驚喜,由驚喜而狂喜。他用力一拍大腿,叫道:“嘿!”隨後抬起頭,滿臉喜色,“王——嗯嗯,公子,汝父真乃奇才也!我們——”

我急忙製止他,轉頭對王夫人道:“夫人,如若不嫌叨擾,我等情願在此等候王翦先生歸來。”

王夫人淡然一笑:“妾身招待不周,還請諸位貴客多多包涵。”說罷施禮進屋去了,留下王賁為我們端茶續水。

我低聲問蒙武道:“將軍,方才所言何解?”

“王上,”蒙武壓低嗓音,卻掩蓋不住欣喜,“此乃昔日齊國兵聖孫武所創的‘五行陣’,係根據五行相克相生之理演化而來,變化萬端,十分厲害。不過小將隻是聽父親大致描述過,並未親眼見過。”提及亡父,蒙武眼光一黯,沉默了。

我輕歎一聲,想蒙驁師傅縱橫沙場,身經百戰,不料竟死於暗算……這個王翦竟懂得失傳已久的兵法,看來有些道行,隻是不知可否為我所用。

又過了兩炷香的工夫,隻聽到王賁驚喜地呼喚:“爹!”我抬起頭,發現院子裏多了一個中年人。他身材修長,一身布衣,手中拿著鬥笠,見到滿院陌生人,略微一怔。

趙高急忙上前,笑道:“這位可是王翦先生?唉,我家主人可等了您半日了。”

王翦急忙施禮道:“不知貴客蒞臨,王翦失禮了。”繼而轉向兒子,“虎子,這幾位是你的朋友?”

我上前笑答:“王翦先生,久仰久仰,我等是王賁的軍中好友,特來拜訪。”

王翦掃視我們一眼,看著蒙武笑道:“這位壯士頗有些軍人氣概。”我們都是一愣,想不到王翦慧眼如炬,卻也暗示了我們其他人並不像軍人。

蒙武開懷一笑,抱拳道:“王翦先生過獎。不知那張五行陣圖可是先生所刻?”

“哦,將軍識得那是五行陣圖?”王翦笑意盎然。

“嗯,小將曾聽家父描述過。”

“哦,請教將軍尊姓大名?”

蒙武猶豫一下,看看我,卻聽王賁興衝衝道:“這是對我有知遇之恩的蒙武將軍。”蒙武苦笑一下,權且默認了。

王翦笑嗬嗬道:“哦,原來是蒙將軍,蒙氏一門,將才輩出,當真如雷貫耳。”蒙武忙謙遜幾句。

王翦把炯炯的目光轉向我,道:“如果在下沒有猜錯,這位,想必是幾位裏地位最為尊貴的人物。不知可否請教大名呢?”

我一窘,索性道出身份:“先生果然厲害,朕乃嬴政。”

王翦並未驚惶,他灑然一笑,從容施禮道:“王翦何等幸運,得仰天顏。隻是,王翦乃一介布衣,如何驚動萬歲大駕?”

見他麵對一國之君,依舊如此儒雅淡定,我頓生敬佩。這時,李斯道:“王上向來禮賢下士,但聞有才者,無不親近。如我李斯這等駑鈍之士,亦得吾王破格重用。想王翦先生雖居山野,卻是氣度非凡、胸藏錦繡,自是吾王渴求之才,是以屈尊前來。”

嗯,此語甚是得體,我滿意地看一眼李斯。

“嗬嗬,”王翦亦拱手一禮,“李斯先生辯才了得,當為國士之選。王翦不過鄉野村夫,無才無德,恐令萬歲失望了。”他話鋒一轉,“不過,萬歲難得來此,小民便略備水酒,鬥膽請萬歲和幾位大人賞光用飯,如何?”我看看天色,一笑而應。

不知何時,王夫人已備好了飯菜,此刻喚兒子一起端出來。慢慢擺了一桌,雖不過是些自家種的菜蔬,還有采摘來的山蘑野菜,但是經過王夫人的巧手烹製,著實色香味俱佳。

“鄉下土菜,讓萬歲和各位大人見笑了。”

“唉,王翦先生不必客氣,倒是朕等叨擾了。”

我叮囑大家不必拘禮,加上大家確實都餓了,所以一桌人吃得甚是開懷。王翦見我渾然不在意地吃著粗蔬白飯,眼神中漾出由衷讚賞。我內心暗笑:這算什麼,當初邯鄲圍城之時,吃得可比現在差多了。

吃罷飯,王夫人沏上一壺茶,自去屋裏。王翦端起茶,由衷道:“萬歲紆尊降貴,能與臣子共嚐苦甘,實有氣度,小民以茶代酒,敬萬歲!”我端茶回敬:“王翦先生不以朕為國君而諂媚侍之,風骨可嘉,朕亦當敬先生一杯。”彼此頓生惺惺相惜之感。

我趁機問道:“那張……‘五行陣’圖可是先生親手繪製的麼?”

“沒錯,是我爹畫的。”王賁笑嘻嘻道,“我小時候就見我爹畫上去了。”

王翦不滿地“嗯”一聲,嚇得王賁低頭猛灌茶水,卻被燙得一激靈,又不敢吐出來,隻好含著,表情甚是辛苦。

王翦笑道:“犬子有失禮數,還望萬歲莫怪。”

我笑道:“無妨,我正喜愛他這個直爽脾氣。對了,先生是否與昔日兵聖孫武有些淵源呢?”

“不錯,萬歲聖明。小民祖上乃是齊人,曾有幸師從孫武。”始終謙恭的王翦頭一次露出傲然之色。

“哦,”蒙武欣喜道,“不知王翦先生可否將陣法之道賜教一二?”

王翦看看蒙武,又看看我,欣然一笑:“賜教不敢當。然於陣法一道,在下確有心得,略談一二,還望萬歲和蒙將軍莫要見笑才是。”

他飲一口茶,頭一句話就振聾發聵:“這陣法麼,其實已無甚用處,失傳亦不可惜!”

我愣愣地看著他,心忖:莫非他是故作驚人語?蒙武卻擺出一副洗耳恭聽之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