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周圍看看,目光慢慢地落在穿道袍的老神甫身上。他們兩人麵對麵地,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沒有話說。
“那麼,包法利太太,”他到底說了,“請你原諒,因為你也知道我的職責第一。我得打發那些調皮的小家夥去了。馬上要第一次領聖體。我怕我們還會亂套!因此,從升天節起,我要他們每星期三準時來加上一堂課。這些可憐的孩子!指引他們走上主的道路,總不會嫌太早的。其實,主已經通過聖子的口,向我們指出了正路……祝你身體好,太太,替我向你丈夫問候!”
他走進教堂去,在門口還屈一下膝。
艾瑪看著他頭朝一邊歪,雙手微微張開,手心朝外,腳步沉重,走到兩排長凳中間去了。
於是她也掉轉腳跟,整個身子就像一座雕像在基石上轉動,走上了回家的道路。但神甫的粗嗓子,頑童的尖嗓子,還是傳到了她的耳邊,在她背後喊著:
“你是基督徒嗎?”
“是的,我是基督徒。”
“基督徒是什麼人?”
“基督徒就是一個受過洗禮……受過洗禮……受過洗禮……”
她扶住欄杆,走上樓梯,一進臥房,就倒在一張扶手椅裏。
蒼茫的暮色透過玻璃窗,後浪推著前浪,慢慢地降臨了。家具擺在原處不動,仿佛已經僵化,在陰影籠罩下,似乎落入了黑暗的海洋。壁爐裏的火已經熄滅,掛鍾一直在滴嗒滴嗒地響。艾瑪模模糊糊地感到驚訝,為什麼周圍的環境這樣安靜,而她的內心卻是一片混亂。那時,小貝爾特站在窗子和女紅桌子之間,穿著毛線織的小靴,搖搖晃晃地要到母親身邊來,揪住她圍裙帶子的末端。
“不要打攪我!”母親說的時候用手把她推開。
小女兒不久又來了,離母親的膝蓋更近;她把胳膊靠在母親膝上,抬起藍色的大眼睛望著母親,嘴裏流出一道純口水,滴在母親的綢子圍裙上。
“不要打擾我!”少婦煩了,又說一遍。
她的麵孔把孩子嚇壞了,女兒就哭起來。
“咳!不要煩我呀!”她說時用胳膊推了女兒一下。
貝爾特摔倒在五鬥櫃腳下,碰在銅花飾上,劃破了臉,血流出來了。包法利夫人趕快把她扶起來,拚命叫女傭人,把傳呼鈴的帶子都拉斷了,正要咒罵自己,忽然一眼看見了夏爾。原來已經到了他回家吃晚餐的時間。
“你看,好朋友,”艾瑪沒事人似的對他說,“小東西玩時不小心,在地上摔傷了,”
夏爾叫她不用擔心,情況並不嚴重,然後就找膠布去了。
包法利夫人沒有下樓到餐廳去,她要一個人守著孩子。看到她睡著了,她的擔心才慢慢地消散,回想起來,她自己顯得既愚蠢,又善良,為了剛才那麼一點小事,居然會攪得心煩意亂。的確,貝爾特已經不再哭泣了。現在,也覺察不到她的呼吸還能不能使棉被上下起伏。大顆的眼淚留在她眼皮半開的眼角裏,睫毛當中露出了兩個暗淡無光、深深下陷的眼珠;膠布貼在臉上,使她皮膚繃緊,把臉也拉歪了。
“說也奇怪,”艾瑪心裏想,“這孩子怎麼這樣難看!”
夏爾餐後把沒用完的膠布還給藥房,直到晚上七點鍾才回家,看見妻子還站在搖籃旁邊。
“既然我已經和你講過,不會出什麼事的,”他一邊吻她的額頭,一邊說道,“那就不要自尋煩惱了,可憐的小親親,你這樣會搞出病來的!”
其實他也在藥房裏待了很久。雖然他並沒有顯得非常著急,但是奧默先生還是盡力要他堅強一點,要他“鼓起勇氣”。於是他們談起兒童時代要經曆的各種風險,傭人可能做出的糊塗事。奧默太太就有親身的體會,她胸部還留下了小時候燙傷的痕跡,那是一個女廚子把一碗滾燙的熱湯打翻在她的小罩衫上造成的。因此,她的慈父良母采取了種種預防的措施:刀子從來不磨得太快,房間裏的地板也從來不打蠟。窗子上裝了鐵欄杆,壁爐前裝上牢固的小柱子。那些小奧默雖然縱容慣了,其實動一動就有人在後麵看住的;隻要得了一點傷風感冒,父親就給他們灌祛痰止咳藥,哪怕過了四歲,也毫不通融地要他們戴防風防跌的軟墊帽。其實,這是奧默太太的怪主意。她的丈夫心裏擔憂,生怕這樣緊緊地箍著腦袋,可能會使他們的腦子受到影響,有一次居然脫口說出:
“你難道當真要把他們變成西印度群島的土著,還是巴西的印第安人?”
夏爾有好幾次要打斷他的話,“我有話想要對你講,”他低聲對著實習生的耳朵說,實習生上樓時走在前頭。
“難道他猜到什麼啦?”萊昂心裏尋思。他的心跳得厲害了,於是越發胡思亂想。
最後,夏爾關上門,請他去盧昂打聽一下,買一個好照相機要多少錢;他想使他的妻子喜出望外,想向她表示無微不至的關心,想送她一張穿黑色燕尾服的照片。但他事先要“心中有數”。這大概不太費萊昂的事,因為他幾乎每個星期都要進一次城。
進城有什麼事?奧默猜想這是年輕人的通病,有什麼風流勾當。但是他猜錯了,萊昂在城裏並沒有一個相好。他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憂鬱。勒方蘇瓦老板娘一眼就看得出,他盤子裏剩的菜現在多起來了。她要尋根究底,就去找稅務員打聽;比內讓她碰了一鼻子的灰,說“警察局並沒有雇傭他作耳目”。不過,在他後來,他的夥伴也真古怪,因為萊昂老是坐在椅子上往後一仰,雙手一伸,空空洞洞地說什麼人生沒有意思。
“那是因為你沒有什麼消遣呀,”稅務員說。
“什麼消遣呢?”
“我要是你,我就玩玩車床!”
“可我不會車東西呀,”實習生回嘴說。
“說得也是!”對方摸摸下巴。藐視中夾雜了幾分得意的神氣。
萊昂對沒有結果的戀愛感到厭倦了,再說,他開始覺得毫無變化的生活成了沉重的負擔,既沒有興趣來引導,又沒有希望來支持。他對榮鎮和榮鎮人都感到如此乏味,一看到某些人,某些房子,他就惱火得無法控製;而藥劑師呢,不管他人多好,也變得完全無法忍受了。然而,展望前途,若要換個地方,對他既有幾分引誘,卻也有幾分害怕。害怕很快就變成了焦急,於是巴黎在遠方向他招手,吹起了化妝舞會的銅管樂,發出了輕佻姑娘的笑聲。既然他要去那裏讀完法律,為什麼不早點去?有誰阻攔他嗎?於是他心裏開始作準備,預先安排他的活動。他在頭腦裏設計,怎樣布置房間裏的家具。他要過藝術家的生活!他要學六弦琴!他要穿室內裝,戴無邊軟帽,穿藍色絲絨拖鞋!他想得出神,似乎已經在欣賞壁爐上交叉地掛著的兩把花式劍,還有高頭的死人腦殼和六弦琴了。
困難的是要得到他母親的同意,然而,她的同意似乎又是合乎情理的事。甚至他的老板也勸他換一個事務所,可能更有發展前途。於是萊昂想了一個折衷的辦法,要到盧昂去找一個二等幫辦的差事,可惜沒有找到。最後,他給母親寫了一封長信,詳細地說明了他要盡早去巴黎的理由。母親同意了。
其實,他一點也不著急。整整一個月來,伊韋爾每天幫他把大箱小箱、大包小包、從榮鎮運到盧昂,從盧昂運到榮鎮;等到他添置了衣服,修理了三把扶手椅,買好了一大批綢巾,總而言之,準備的東西多得周遊世界也用不完,但他還是拖了一個星期又是一個星期,一直拖到母親來第二封信,催他趕快動身,否則,他就來不及在放假前通過考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