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懂,當局怎麼還能容忍幹這種犯罪的行業!應當把這些該死的東西關起來,強迫他們勞動才對!說老實話,我們進步的太慢了,簡直是像烏龜爬行!我們還生活在野蠻時代呢!”

瞎子伸出他的帽字,在馬車門前搖晃,乞求施舍,看起來好像門簾上脫了釘子的口袋。

“看,”藥劑師說,“淋巴腺結核!”

雖然他早見過這個窮鬼,卻裝做頭一次見到的樣子,口中念念,有詞,說什麼“角膜”,“不透明角膜”,“鞏膜”,“麵型”,然後用大發慈悲的口氣問他:

“朋友,你得了這種可怕的病,時間不短了吧?最好不要上小酒館,要注意飲食。”

他勸瞎子要吃好酒好肉。瞎子還是唱他的歌,他顯得幾乎是個傻子,最後,奧默先生打開了錢包。

“給你,這是一個蘇,找我兩個銅板。不要忘記我的話,你的病會好的。”

伊韋爾居然敢懷疑他的話。於是藥劑師保證能治好結核病,隻要瞎子用他親自配製的消炎膏,他並且留下了自己的住址。

“我是奧默先生,住在菜場旁邊,一問便知。”

“得了,不必白費勁了。”伊韋爾說,“難道你也要演戲?”

瞎子往下一蹲,頭往後一仰,兩隻暗綠色的眼睛一轉,舌頭一伸,雙手摸摸肚子,嘴裏發出餓狗般暗啞的號叫。艾瑪見了惡心。轉過身去,把一個五法郎的錢幣扔給他,這是她的全部財產,她覺得這樣扔了也好。

車又走了,忽然,奧默先生把頭伸出窗外,對瞎子喊道:

“不要吃澱粉,也不要喝乳!貼身要穿羊毛衫,要燒得刺柏的漿果出煙,熏你的結核!”

艾瑪看著熟悉的景色在她眼前倒退,漸漸忘了目前的痛苦。但她累得支持不住,回到家裏隻是發呆,垂頭喪氣,幾乎要睡著了

“管它呢!”她心裏想。

誰知道怎樣?為什麼不發生意外的事說不定勒合會死嗬!

早上九點鍾,她給廣場上嘈雜的聲音吵醒了,一大堆人圍著菜場看柱子上貼的大布告,她看見朱斯坦爬上一塊界石,把布告撕下來。這時,一個鄉村警察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奧默先生從藥房裏走了出來,勒方蘇瓦大娘正在人群當中誇誇其談。

“太太!太太!”費莉兩叫著跑了進來。“真是可惡!”

可憐的女傭人心情激動,把她剛從門上撕下來的黃紙布告遞給她的女主人,艾瑪一眼就看見了:她的全部動產都要拍賣。

於是她們麵麵相覷,靜悄悄地對看了一會兒。她們主仆之間並沒有不可告訴對方的秘密。最後,費莉西歎了一口氣:

“假如我是你,太太,我就去找吉約曼先生。”

“你看行嗎?”

這句問話的意思是:“你和他家傭人要好,摸得清他家的底,是不是他主人有時候也談起過我來?”

“行,去吧,去了就好。”

她換了衣服,穿上黑袍子,戴了一頂有黑色圓點的帽子;她怕人看見(廣場上總是人多),就走河邊的小路,從村外繞過去。

她走到公證人的鐵柵門前,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天是陰沉沉的,在下小雪。

一聽見門鈴響,特奧多就穿著紅背心,來到台階上,他幾乎是親切地把門打開,就像是接待一個常客一樣,把她帶進了餐廳。

一個瓷器的大火爐在劈啪響,上麵的壁龕裏放了一盆仙人掌,櫟木的牆紙上掛了幾個黑色木框,裏麵是德國畫家的《吉普賽女郎》和法國畫家的《埃及婦人》早餐準備好了,桌上有兩個銀火鍋,門上的扶手是個水晶球,地板和家具都閃閃發亮,小心在意地擦得幹幹淨淨,像英國人家一樣清潔;玻璃窗在四角裝上了彩畫玻璃。

“這才是個餐廳,”艾瑪心裏想,“這才是我需要的餐廳。”

公證人進來了,左胳膊使帶棕葉圖案的晨衣緊緊貼在身上,右手脫下栗色絲絨高帽又趕快戴好,裝模作樣地故意戴得向右傾斜,露三綹金黃的頭發,再從後腦向前盤,在禿頂的腦殼上繞了一匝。

他請她坐下後,自己也坐下來吃早餐,一麵說對不起,請恕他失禮了。

“先生,”她說,“我來求你……”

“夫人有什麼事?請不必客氣。”

她開始對他講她的情況。其實她不必講,吉約曼先生也知道,因為他和布匹商人暗中勾結,隻要有人用東西押款,要他公證,總是由布店出資金。

因此,這些借據悠久的曆史,他比她了解得還更清楚。開始數目很小。貨款人的姓名也不相同,還款的期限拖得很長,到期不還又不斷續訂新的借據,拖到最後關頭,商人把拒討證書一起交給他的朋友萬薩爾,要他出麵追索欠款,免得當地人罵他人麵獸心。

她一麵講,一麵罵勒合,公證人聽了,隻作不痛不癢的回答。他照吃他的豬排,喝他的茶,下巴碰到了天藍色的領帶,領帶上別了兩個鑽石別針,掛著一根金鏈子,他笑得很怪,又溫柔又暖昧,一看她的腳步濕了,就說:

“靠近火爐一點……腳抬高點……就踩磁器上吧。”

她怕把瓷器踩髒了,公證人就用獻殷勤的口氣說:

“美人的鞋子是不會把東西踩髒的。”

於是她試著打動他,卻自己先動了感情。她訴說家庭的經濟拮據,入不敷出。生活貧困。他全明白:一個這樣漂亮的女人!但他並沒有中斷吃早餐,隻是身體完全轉到她這邊來了,結果膝蓋碰到了她的濕靴,曲線很美的靴底還在爐上冒汽呢。

但是,當她開口要借一千金幣的時候,他就咬緊了嘴唇,然後非常惋惜地說:她從前為什麼不委托他代管財產呢?就是一個女流之輩,也有許多方便之門,可以利用金錢來發財嗬!比如說,格魯默尼泥炭礦或者哈弗爾的地皮,都是萬無一失的投資好機會,他讓她想到本來肯定可以大發其財,來吊她的胃口,使她悔恨莫及。

“你為什麼,”他接著說,“不早點來找我呢?”

“我不太懂。”她說。

“怎麼?嗯……難道你怕我嗎?你看,我多苦嗬!我們幾乎還算不上相識呢!其實,我對你是一片好心,你現在不再懷疑了吧?但願如此!”

他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拚命地吻,然後把它放在他膝蓋上,溫存體貼地撫摸她的手指,一麵向她傾吐甜言蜜語。

他的聲音枯燥無味,好像單調的小溪流水;他的眼珠冒出火花,連閃爍反光的鏡片也遮不住,他把手伸進了艾瑪的衣袖,撫摸她的胳膊。她臉上感到了他急促的呼吸。這個人真討厭透了。

她一下就跳了起來,對他說道:

“先生,我等回答!”

“回答什麼?”公證人說,忽然一下,他的臉色變得刷白。

“借錢的事。”

“這個……”

強烈情欲到底占了上風:

“錢嘛。有的……”他跪著爬了過來,也不怕弄髒了他的晨衣。

“求求你,不要走!我愛你呀!”

他摟住她的腰。包法利夫人臉上漲潮似的起了一層紅暈。她氣得往後退,一麵喊道:

“你真不要臉,先生!欺侮一個不幸的女人。我來求情,並不是來賣身!”

於是她就走了。

公證人目瞪口呆地盯著自己一雙漂亮的繡花拖鞋。這是情婦送他的禮物。一見拖鞋就減輕了他的痛苦。再說,他也想到,這種風流事做過了頭,也會把他拖得下不了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