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卑鄙!多無恥……多下流!”
她心裏想,拔腿跑到路邊的山楊樹下。錢沒借到反受氣,失望使她更加憤怒。在她看來。老天似乎有意和她過不去,她倒不但不肯低頭,反而要爭口氣;她從來沒有這樣看得起自己,也從來沒有這樣看不起別人。爭強好勝使她忘乎所以。她恨不得要打男人一頓,朝他們臉上吐唾沫,把他們統統壓垮;她趕快繼續往前走,臉色慘白,全身發抖,怒氣衝衝,眼睛含淚,探索著一望無際的天邊。恨得喘不過氣來,卻又似乎為了憎恨而感到自負。
她一眼看到了自己的房屋,忽然覺得全身麻木。她再也走不動了,但又不得不往前走。再說,還有哪裏可以去呢?
費莉西在門口等她。
“怎麼樣?”
“沒借到!”艾瑪說,
她們兩個商量了刻把鍾,看看榮鎮還有沒有什麼人可以救她,但隻要費莉西提到一個名字,艾瑪就反駁說:
“有可能嗎?他們不會借的!”
“但是先生要回來了!”
“我知道……你走吧。”
一切都試過了。現在,沒有什麼辦法,隻好等夏爾一回來,就對他照實說:
“走開。不要踩這塊地毯,它不是我們的了。房子裏的家具,一針一線,一草一木,都不再是你的,都是我害得你破產的,可憐的人!”
接著,他會大哭一場,大流眼淚,然後,驚魂一定,他又會原諒的。
“是的,”她咬緊牙關低聲說,“他會原諒我的,可是即使他有一百萬法郎給我,我也不會原諒他怎麼認識了我的……不行!不行!”
一想到包法利比她強,她的氣就更大了。其實,她說出來也好,不說出來也好,他早晚是要知道這場大禍的。那麼,她一定要看到她怕看的情景了,一定要給他的寬宏大量壓得喘不過氣來了。她還想到去找勒合:哪有什麼用呢?想到給她父親寫信:時間已經來不及了。想到剛才為什麼不順從公證人呢?那時,她聽見小路上的馬蹄聲。是他回來了,在開柵欄門,臉色比新粉刷的牆還更蒼白。她一步跳下了樓梯,趕快往廣場跑;鎮長夫人正在教堂前麵同斯蒂杜瓦談天,看見她走進了稅務員的門。
鎮長夫人跑去告訴卡龍太太。兩個女人爬上頂樓,躲在竹竿上晾的衣服後麵,正好看得見比內房裏。
他一個人在屋頂下的小房間裏,正用大頭仿製一個象牙連環套,用些新月形或滿月形的圓環,一個套著一個,整個堅起來好像一塊方尖碑。這種工藝美術品沒有什麼實用價值,但他已經動手做最後一個圓環,眼看就要馬到成功了!在這半明半暗的車間裏,金黃色的木屑在車床上飛舞,有如快馬飛奔時,馬蹄鐵打出的冠狀火星網。車床上兩個齒輪在旋轉,發出了轟隆轟隆的聲音;比內滿臉堆笑,下巴低著,鼻孔張開,似乎到底沉醉在完美無缺的幸福中,這種幸福當然隻有平凡的勞動才能得到,表麵上困難、實際上容易幹的活兒能使人心曠神怡,一旦大功告成,人就心滿意足,不再浮想聯翻了。
“啊!她在這裏!”杜瓦施太太說。
但是車床轉得太響,不太可能聽清楚她在講些什麼。
一個女人到底以為聽到了“法郎”兩個字,杜瓦施太太就低聲說:“她在請求允許她延期交付稅款。”
“看起來好像是!”另一位太太說。
她看見她走來走去,看看靠牆掛的餐巾環,擺在蠟燭台欄杆柱子上的圓球,而比內卻摸摸,自得其樂。
“她是不是來訂貨的?”杜瓦施太太說。
“他並不賣貨呀!”她旁邊的人反駁說。
稅務員睜大眼晴,好像在聽,但是似乎沒有聽懂。她還在繼續講,樣子哀婉動人。她走到比內身邊,胸脯撲撲地跳,他們不說話了。
“難道她要勾引他?”杜瓦施夫人說。
比內連耳根都紅了。她拉住他的手。
“啊!太過份了!”
她當然是在提出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因為稅務員——他是一條好漢,在普魯士為法蘭西打過仗,還被提名申請十字獎章呢——忽然好像看見一條毒蛇一樣,拚命往後退,口裏喊道:
“夫人!你想到哪裏去了?”
“這種女人真該挨頓鞭子!”杜瓦施夫人說。
“她到哪裏去了?”卡龍太太問道。
因為在她們說話時,她已經走了;接著,她們見她穿過大街,往右一轉,仿佛是要到墓地去。
她們就隻好胡亂猜測了。
“羅勒嫂子,”她一到奶媽家,開口就說,“我悶死了……幫我解開帶子。”
她一下倒在床上,啜泣起來。羅勒嫂子拿條圍裙蓋在她身上,站在她身邊,她好好久沒有說話,老實的鄉下女人就走開了坐到紡車前又紡起麻線來。
“啊!停下來吧!”她以為還是比內的車床在響,就埋怨說。
“怎麼礙她的事了?”奶媽心裏尋思。“她為什麼要來這裏?”
她跑到這裏來,仿佛家裏有個凶神惡煞,追得她走投無路一般。
她仰麵躺著,一動不動,兩隻眼睛發呆,雖然她要聚精會神,但是眼前的東西看起來總是模模糊糊的。她瞧著牆上剝脫的碎片,兩塊還沒有燒盡的木柴,一頭接著一頭,正在冒煙,一隻長蜘蛛在她頭上的屋梁縫隙裏爬著。她到底理清了思路。她記起了……有一天,同萊昂……啊!那是多久以前……太陽照在河上,鐵線蓮散發出香氣……於是,回憶像一條奔騰的激流,很快就把她帶到了昨天。
“幾點鍾了?”她問道。
羅勒嫂子走了出去,用右手的指頭對著最明亮的天空,看了一看,慢慢地回來說:
“快三點了。”
“啊!多謝!多謝!”
因為萊昂要來了。這是一定的!他可能會搞到錢。不過他恐怕會去那邊,他怎麼想得到她在這裏呢,於是她要奶奶趕快跑到家裏去,把他帶到這裏來。
“趕快去吧!”
“嗯,好太太,我去!我去!”
她現在覺得奇怪,怎麼一開頭沒有想到他;咋天他答應了,不會不算數的;於是她己經看見自己到了勒會家裏,把三張支票往桌上一擺。但還得找個借口對付包法利。捏造什麼理由呢?
奶奶去了好久沒有回來。不過,茅屋裏沒有鍾,艾瑪想:怕是自己心急,時間就顯得長了。於是她在園子裏兜圈子,走一步,算一步;她順著籬笆走,又急忙走回來,怕奶媽走另外的小路先到。最後,她等累了,起了疑心,又怕自己疑心生暗鬼,就這樣不知道待了多久,坐在一個角落裏,閉住眼睛,塞住耳朵。忽然間柵欄門嘎吱一響,她跳了起來,但不等她開口,羅勒嫂子就說:
“你家裏沒有人來!”
“怎麼?”
“啊!沒有人來!先生在哭。他在喊你。大家都在找你。”
艾瑪沒有搭腔。她的呼吸急促,眼珠東轉西溜,四處張望。鄉下女人見她這副模樣,以為她要瘋了,本能地嚇得縮起來。突然一下,她拍拍額頭,喊了一聲,因為她想起了羅多夫,這就好比劃破漫漫長夜的一道電光,照亮了她的靈魂。他是多麼好嗬!多麼溫存體貼,多麼慷慨大方!再說,即使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幫她這個忙,難道她不會用勾魂攝魄的眼色,使他重新眷戀已經熄滅的舊情?於是她趕快到於謝堡去,一點也沒想到:她這也是送上門去,賣身投靠,而同樣的勾當,剛剛在公證人家裏,卻氣得她渾身哆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