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1 / 2)

小白臉說得沒錯,安先生確是掛記著他的。兩個星期後,安先生專程從清浦趕到了維豐,連夜召見了他。召見前,小白臉硬逼著他洗臉,洗頭,換衣服,還恐嚇他,要他老實些,不準在安先生麵前胡說八道。召見的地方也不是刑訊室,而是縣黨部的會客廳,茶桌上放著水果點心和老炮台香煙。鄭少白因此窺出了一線生機,那死去了好長時間的賴一賴的念頭又驟然複活,雷電般地爆閃出來。

剛在會客室的椅子上坐下,安先生便在縣黨部的一個馬臉家夥的陪同下健步進來了,先生的手老遠就伸了出來,朗朗地對他喊道:“少白,好兄弟,我們終於又見麵了!”

鄭少白不由自主站起來,迎著安先生走了兩步,緊緊攥住了先生白皙而有力的手,眼中一下子聚滿了淚水:“先生,安先生,六……六年了,快六年了吧?真……真想不到還能活著見到你啊!”

“是呀!是呀!”安先生搖著鄭少白的手感慨地說,“不容易呀,那年十月,啊?你們一個個撤走了,賀恭誠卻取義成仁了,我也差點兒被反動軍閥趙玉林處決,今天在這兒和你見麵,真是恍如隔世呀!”

“安先生,我……我沒趕上那班船……”

“我聽說了,都聽說了!你爬火車走了,一到維豐就被抓了,吃了不少苦。今天,我可以給你作證,你是冤枉的!林正樸當年對你的判處是完全非法的!”

鄭少白真感動,聚在眼中的淚水滾落下來,打濕了衣襟。他覺著麵前站著的這個安先生,依然是六年前的那個安先生,仿佛威廉大街125號的那個早晨剛剛從他身邊消失。鄭少白透過淚光飄忽的眼瞳,細細地打量著先生,真格從先生坦誠的笑臉上,看出了生的希望。

先生把他按坐在椅子上,叫小白臉泡茶、削蘋果,小白臉——照辦,還時不時地向安先生和他獻上甜蜜的笑容,好像他們之間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鄭少白卻清楚地記著已發生過的一切,那張晃動著的小白臉不時地提醒著他的仇恨,也喚起了他的警覺。

驟然爆湧出的感動隨即消失,代之而來的是羊對狼的恐懼。

安先生雖說證實了他六年前的冤屈,可也證實了他今日的赤化犯罪。不是安先生的電報,維豐方麵是弄不清他的身份的。今天,安先生專程從清浦趕來,肯定不僅是為了看看他,怕還是想從他嘴裏套出共產黨秘密,然後,再讓他和那些秘密一起消失。一出獄王三哥就告訴過他的,安先生殺了好多共產黨的人!

不能說,他什麼都不能說。這麼多罪都受了,他也沒供出王三哥,小白臉們已經敗了,安先生的笑臉自然也不應該獲得成功。他和安先生隻能敘道往昔的友情,不能談論現在的事情,這是個原則,離開了這一點,他就不說話。他得利用安先生,而不能被安先生利用。

安先生也沒談現在的事,隻談過去,談六年前的總同盟罷工,談自己在趙督辦監獄裏的鬥爭。還紮紮實實把死去的工友賀恭誠彰揚了一番,說賀恭誠是條硬漢子,是獻身勞動運動的光榮偉大的英雄。安先生眯著眼,用絨布手絹擦拭著金絲眼鏡,帶著深沉的思索,回憶著壯闊而遙遠的往昔。

這很好。鄭少白便也就著安先生的話題,談大興紗廠、東方機車廠,談林正樸的軍法處和監獄的黑暗,談那許許多多無辜的人。

後來,還是鄭少白話題一轉,主動回到了今天:“……安先生,對我的情況,你是知道的。民國14年我進共產黨的時候,國共兩黨還是一家人。後來,我在維豐監獄呆了整整五年,出獄後連姓啥都忘了,哪還敢搞反革命,搞赤化?那本卦書真是我拾到的,他們真是搞錯了,又冤了我!”

安先生說:“情況他們都給我講了,我叫他們慎重!我了解你嘛!決不相信你現在還會和這幫共產黨徒、反革命分子攪在一起,圖謀不軌。所以,我一再寫信對他們說:你當初參加共產黨是有特定背景的,責任不能由你個人來負。我叫他們不要委屈你,怎麼,他們沒委屈你吧?”

鄭少白愣愣地對著安先生看,不知該說啥。

“……隻要沒委屈你就好。卦書的事是能說清的嘛!說不清我不走,我不能看著你吃苦頭嘛!”安先生很真誠,決心也很堅定,手指曲起,在桌上敲著,頗有氣派。

鄭少白覺著機會到了,扒開衣服,讓安先生看他身上的累累傷痕,聲音也哽咽了:“安……安先生,你……你瞧瞧,這都是他們幹的啊!他們比林正樸軍法處還厲害哇!還有名目呢,喏,這裏,這裏,都是麵條,那烙傷的是火燒!”

安先生呆住了,緩緩站起來,看著他身上的傷痕、血疤,氣得嘴唇直抖,半天一句話沒說出來。

縣黨部的馬臉一見勢頭不對,指著鼻子罵起了小白臉:“簡直是胡鬧!章旭照,你怎麼能這樣幹!我不是一再告訴你麼,對共產黨一般人員,尤其是誤入歧途的勞工兄弟,要感化勸導,使其知曉三民主義之真諦,迷途知返,絕對不可施刑!安先生也再三再四地要你慎重,你就是這麼慎重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