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1 / 3)

看著孩子們一天天長大了,鄭少白才發現自己變老了。1945年7月,清浦光複前夕,他被日本人從閻王殿放出來,步履都不那麼穩紮了。身體虛弱得不行,渾身的肉這次是真耗光了,隻剩下包著黃皮的一副骨頭架子,似乎一陣風都能把他吹倒。從東方廠走到霞虹路後街自己家,鄭少白一路上至少歇了五次。

他是突然回來的。一家人又驚又喜。葉春蘭叫恒仁到街口買了包豬耳朵、豬舌頭,自己忙著生火做飯。小湧不知從哪兒搗弄出一瓶老白幹,嚷著要喝酒慶賀。

端起酒盅時,小湧眼圈紅了,說:“叔,這幾年,為了我們,您老吃了大苦,受了大罪,叔,我敬您老一杯!”

小玲也噙著淚端起了酒盅:“叔,我……我也……也敬您老人家!沒有您老人家,我……我們怕都得餓死了……”話沒說完,眼淚水先滴到了酒盅裏。

鄭少白連連點著頭,用顫巍巍的手端起滿滿一盅酒,一飲而盡。

小湧又說:“叔,您老身體這麼差,就先在家歇著吧!啥也別忙,啥也別想,我和小玲現在都不是孩子了,家裏有我們撐著!小玲也到大興紗廠做工了!”

鄭少白看著兩個孩子,近乎幸福地笑了,感慨道:“是呀!是呀!你……你們都長大了,小鬼子也完蛋了,咱……咱這一大家子總……總算熬過來了!”說罷,臉上的笑不見了,先是流淚,後來竟“嗚嗚”哭了起來,越哭越凶。

葉春蘭過來勸:“你看你,當著孩子的麵,哭個啥勁?這活著回來了,是高興的事嘛,大家都要高高興興的!”然而,背過身子,葉春蘭也抹起淚……

這是一次難忘的團聚。這次團聚的情形,鄭少白記了一輩子;在這次團聚中,小湧和小玲說的話,鄭少白也記了一輩子。他後來無數次地說過,為了這一天,為了小湧、小玲說的話,他許多年來吃的苦、受的罪都值了,就是再進一次閻王殿也心甘情願。

當晚,鄭少白讓葉春蘭、小湧把幾年前藏起的破台鉗、小熔鍋起了出來,又堂堂皇皇放到了東屋裏。

小湧很驚詫,問鄭少白:“叔,您老還……還想幹?繼續偷廠裏的東西啊?”

鄭少白搖了搖頭:“不,不,不幹了!可我得常常看看這些東西,你們也要常常看看這些東西,好記著在小鬼子手裏咱過的什麼日子!”

小湧道:“這種日子我們誰也不會忘記的!”

鄭少白扯著小湧的手又說:“你還得記住:叔不是個做賊的人!叔是因為你……你們,被逼得沒辦法,不得不拿點銅材回家幹私活呀!你們知道不?你叔十七歲時就做過總同盟罷工委員會執委!是八個執委中最年輕的一個!”

這一下子說走了嘴。

小湧馬上問:“哎,叔,那您是不是也像我爹一樣,是……是共產黨?”

鄭少白一怔,忙搖頭否認了:“不是,不是……”

這事一過去,鄭少白便忘掉了,根本沒想到小湧會牢牢記在心裏,並會在兩年之後舊話重提,又鬧出一番大動靜,以至於再一次改變他的人生道路。

在家安心歇了兩個月,10月底到廠裏上工時,廠門口的日本門衛已換成了國軍士兵,門樓上的日本太陽旗也換成了青天白日的大紅旗。東方廠和整個清浦市都被國軍接收了,特三科的漢奸大部分被捕,但閻王殿的軍工生產照常進行。不同的隻是,上下班的工人自由了,不再住在形同監獄的廠內宿舍裏了。

光複之初,鄭少白很興奮了一陣子,第一批國軍隊伍開進清浦時,他還真誠地帶著小三子去歡迎過。打著紅紙糊的小旗,牽著小三子擠在夾道歡迎的人群裏,他眼中的淚水禁不住落了下來。望著麵前緩緩通過的一輛輛美式吉普,他還試圖找尋安先生和郜先生熟悉的身影。鄭少白認定安先生和郜先生都會回來的,卻很失望。吉普車上幾乎全是穿軍裝的國軍軍官,既沒有安先生,也沒有郜先生。

事後鄭少白才知道,安先生回到清浦已是次年11月了,回來時已擁有了國大代表、中華民國全國總工會常務理事、候補立法委員、清浦社會局局長、清浦市政治設計委員會主任等等一大串令人炫目的官職,主要任務就是對付工運、學運,成了清浦市家喻戶曉的大人物。那幾年,清浦的三家報紙上,幾乎天天都能見到他的名字。郜先生回來,則是1949年的事了。是穿著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軍裝回來的,一回來就接管清浦,當了清浦軍事管製委員會主任委員。

和這兩位共過事的老熟人相比,他鄭少白這輩子真是白活了,那許多罪也真是白受了。1925年人郜先生的夥,革命了一回,落了五年的徒刑加一件綢布大褂。1930年入安先生的夥,二次投身革命,那可是已經成功了的國民革命,結果卻落下了一筆永遠還不清的良心債和七年的奴隸勞動。

革命真是對不起他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