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姑姑嗬嗬笑:“主子說的都對。”
葉容淺也幹笑著:“你們說得極是,極是。”
說書先生正巧說到慕子衾親娘病逝的那一段,陳姑姑和清舟先生心中俱是一跳,但看慕子衾的神色,倒像是很平靜。趁著大袖子的掩映,葉容淺在桌下偷偷抓住慕子衾的手指,輕輕搖了搖,慕子衾麵上溫暖,反手握住她的。
“說到靜妃,別看她紅顏早逝,她可是當今聖上的生母,如今那個京城裏的太後啊,可不是……”
葉容淺膽戰心驚地往那邊看了一眼。
都知道南方一帶姑娘熱情,民風開放。姑娘熱情,她領教過了,但這民風開放……也委實開放得太過了些,大庭廣眾之下,連這等宮闈秘事都敢說出口。
清舟先生看了慕子衾一眼,默默地往後挪了一個位置。
還沒等慕子衾開口,他們就聽見鄰邊那桌傳來一個聲音:“提這些陳舊往事作甚,當今聖上,非太子,卻能登上皇位,全憑智謀奪取,靠的可非不入流的小道。”
那聲音年輕,傲氣,還帶著一點恃才傲物的輕狂。
葉容淺頗感興趣地望過去。有人這樣誇讚自己夫君,她心裏當然是高興的。清舟先生為了感謝這位緩解氣氛的仁兄,也忍不住搭話了:“這位仁兄高見!”
那邊的人像是愣了片刻,答道:“不敢當,在下不過是以口言心罷了。”
“好一個以口言心!”清舟先生覺得這小子的拍馬屁技能簡直滿了,他見慕子衾點了點頭,便高聲道,“有緣相見,不知仁兄是否賞臉,過來喝上一杯茶?”
“恭敬不如從命。”那人撩開簾子走過來,一襲青衣,劍眉星眸,神色自若,眉梢眼角皆是豐華的傲氣。
清舟先生站起來笑道:“公子請坐。”他一一介紹道,“這位是穆少爺,這位是穆夫人,在下姓周名青,不知公子怎麼稱呼?”
他簡單地道:“蔡勉。”
聽起來很耳熟啊,葉容淺想想,再想想,忽然問道:“你是不是歸雁城的玉麵書生蔡勉啊?”
“穆夫人聽說過我?”
葉容淺捧著杯子喝茶,嗬嗬笑道:“聽說過,聽說過,公子大名如雷貫耳。”
她當然聽說過。
在春宮圖上聽說的。
怡情樓的姑娘給她的那本春宮圖,不知作者是太傾慕這位玉麵書生還是巧合,整個冊子,那男妖精的名諱都是玉麵書生蔡勉。
慕子衾大概也想到這裏,不由微微笑起來,道:“內人胡說,讓你見笑了。”
他倒是正經聽說過這人。據說這蔡勉是歸雁城有名的才子,能臨陣作詩,學富五車,才高八鬥,加之他容貌俊美,玉麵書生這名號就逐漸在歸雁城傳開了。
慕子衾有意將此人收歸己用,言談間不免拉攏。那人眼光也毒辣,料定慕子衾身份不凡,他又感慨自己多年懷才不遇,壯誌滿懷不得施展,如今兩下相合,便決定投入慕子衾門下。如此雙方交談倒甚是愉快。
然而蔡勉投入慕子衾門下之後,慕子衾也並沒有帶他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功績,依舊帶著他們在歸雁城吃吃喝喝,四處遊玩。葉容淺私下問慕子衾:“我瞧著那位玉麵書生很是傲氣的模樣,這樣帶著他四處閑逛,不,我絕不是說你在閑逛,這樣四處遊玩我自然歡喜,不過蔡勉公子他沒意見嗎?”
慕子衾忍俊不禁:“傻姑娘,在你考慮別人的時候,也須得想想我是誰。”
在歸雁城過了大半個月,就在葉容淺以為這次微服私訪當真就是一次普通的微服私訪時,當天晚上就發生了刺殺事件。
慕子衾無甚大事,那位蔡勉公子卻豁出性命,為他擋了那致命的一刀。
葉容淺知道這件事時,蔡勉已經被送到醫館,慕子衾也已經不在客棧了。葉容淺擔心慕子衾的安危,心內委實焦急,把清舟先生叫來,皺著眉問道:“清舟先生,子衾怎麼樣了?為什麼事情發生時沒有告訴我?”
清舟先生一臉凝重:“主子隻是輕微擦傷,蔡勉為主子擋了一刀,已經送去醫館,應該不會有事。事出突然,當時房間裏一片狼藉,主子說怕嚇到您,就叫我先把這件事壓下來了。”
這的確是他會做的事情。
“刺客抓到了嗎?”
“抓是抓到了,但是他當場就服毒自盡了。”
葉容淺咬著牙道:“便宜了他。”
“夫人……”清舟先生一臉的欲言又止。
她明白這是為什麼。
雖然清舟先生和從前立誌修善緣的她接觸不深,但這些日子來也素知她的個性,知道她性子軟,好說話,愛做善事。
可是這樣一個性子軟、好說話、愛做善事的人,卻在聽到是蔡勉幫他擋了致命一刀時,內心無比慶幸不是他性命垂危,在知道刺客服毒自盡的時候,輕飄飄地說了一句:“便宜了他。”
這在從前的葉容淺看來,都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其實不管是那個修善緣的葉容淺,還是這個被迫中斷善緣的皇後,遇上這種事,她也是寧願自己死,而不願別人為救她而受傷。那些傷害自己的人,利用她的人,她也不過一笑了之,絕不肯放在心上,同他計較。
可是當碰到這些事的人是慕子衾,她變得完全不一樣。
她就這樣,看著自己對那人的感情如同洶湧的洪水,讓自己變得自私,變得殘忍,變得不像自己,完全脫離掌控。
陳姑姑斂氣屏聲,恭敬地伺候她梳洗,又送上一碗燕窩粥來,服侍她上床安寢,這才退下去。
等到淩晨,那人才一臉疲倦地回來,進門便看到葉容淺坐在桌邊,靜靜地看著他。他怔了一怔,微微笑道:“容淺,一夜沒睡嗎?”走到床邊坐下,他拍拍床,“過來,陪我躺一會兒。”
葉容淺走過去,摸著他的左臂,沉默了半天,才道:“還痛嗎?”
他攬住葉容淺的腰,兩個人齊齊躺下去,他長長地舒了口氣:“我沒事。”
“蔡勉呢?”
“他為我擋了一刀,受傷極重,但好在送醫及時,撿回一條命。”
葉容淺想了很久,把額頭抵在他懷裏,眼淚無聲地流下來。
慕子衾環著她的腰,下巴擱在她的肩頭,氣息溫暖地呼在她的發絲間:“別哭,傻姑娘,我好好的呢。”
她吸吸鼻子:“要好好謝謝蔡公子才行。”
“嗯。”
葉容淺不是很抱希望地問道:“能查出刺客的身份嗎?”
“別管這件事。”他低聲道,“此事不宜張揚,蔡勉不能在醫館待太久,你幫我好好照顧他。”
正愁一腔感激愧疚之情無從發泄,聽到慕子衾這麼說,她立馬拍著胸脯下保證書:“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蔡公子的!”
草藥的苦澀味道持續發酵,籠罩著這小小的房間,那刺鼻的氣味兒,幾乎令人反胃作嘔。
床上那位麵色蒼白的公子一手捂著自己肩頭,一手捏著一本書,眼睛盯著書頁,看起來好像研究得很是精細,近一炷香的時間沒翻過頁了。他忍了又忍,終於開口道:“夫人,您其實可以不用親自煎藥的。”
葉容淺正持著一把小扇子扇爐火,額頭上布滿細汗,聽到他這麼說,葉容淺回過頭去,十分嚴肅地道:“你為子衾挨了一刀,救了他的命,我不過是替你煎藥而已,完全不算什麼,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咳了一聲:“我的意思是,您可以不用在這裏煎藥的。”浸泡在藥氣裏,他覺得自己的頭發絲都散發著濃濃的苦味。
葉容淺道:“這可不行。”前幾日刺殺未成功,刺客身份也未明,誰知道還會不會出亂子,讓她親手煎藥,是最安全的。再者,她不叫陳姑姑來伺候他,並不是不信任陳姑姑,而是因為愧疚,她想自己親手照顧蔡勉,不假他人之手。她笑眯眯的:“大夫說,屋子裏有藥香味,有助於恢複呢。”
哪個大夫,哪個?蔡勉按下自己額上爆出的青筋,堅持道:“真的不用了,我這傷不算什麼,不敢勞動夫人。”
她不理他,把藥煎好了,用大瓷碗盛了滿滿一大碗濃黑的苦藥汁,親切地送到他手裏:“喝吧。”
蔡勉瞪著她。
到底是從哪裏找出來的,他吃飯都沒有用過這麼大的碗。
“……是要我喂的意思嗎?”葉容淺當真起身去找勺子了。蔡勉連忙托住大碗,閉著眼一口氣把藥灌進去,等葉容淺拿著勺子回來的時候,他隻遞給她一個空空的碗。
“喝完了?”
他眉毛抽搐,沉默著點頭。
葉容淺笑道:“要蜜餞壓一壓苦味嗎?”她從荷包裏摸出兩顆蜜餞,攤在掌心裏給他看。
他用力搖頭,戳了葉容淺一下,手指指著門的方向,示意她出去,一張俊臉憋得通紅。
葉容淺把蜜餞扔到嘴裏,很識趣地向他告辭。剛走到房門口,她就聽到裏麵傳來一陣十分響亮的打嗝聲。
房間裏一下子靜得嚇人。
葉容淺十分體貼地沒有回頭:“蔡公子,大夫說了,喝藥不能太猛,想要恢複健康是件好事,但切忌心急啊。”
蔡勉死死閉著眼,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緊緊的,背對著門口。
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道:“對了,蔡公子你喝了藥會不會想要如廁啊?”
“不、用。”他一字一頓地道。
“這是正常的事情,你不必害羞。”葉容淺一本正經地道,“你要是上廁所不方便,盡管跟我講,我一定會幫你的。”
蔡勉咬著牙:“我傷的是肩膀,不是腿,謝謝。”
葉容淺道:“是是是,所以你到底想不想如廁?”
“我想靜靜!”
到了中午,用飯是個大問題。受了傷的人,吃飯不能太油膩,可是菜太清淡了,喝慣了藥又會覺得嘴苦,給他蜜餞點心吧,這位玉麵書生又不挑得很。葉容淺想了半天,轉回來問他:“蔡公子,你中午想吃什麼啊?”
“隨意,我不挑。”
昨天他說不挑的時候,中午就隻吃了半碗白飯,不多吃一點,怎麼有力氣快些康複呢?
葉容淺堅持道:“蔡公子,你想吃什麼,隻管說就是。”
蔡勉也不跟她客氣了:“同福軒的蟹黃小湯包做得不錯。”
葉容淺認真記下:“還有嗎?”她一心想好好照顧蔡勉,幫他早些康複。
“還有芝美的冰糖肘子,周記的雞湯燕窩,尚香館的天梯鵝掌和銀絲牛肉。”他看著葉容淺,眼底隱約含著一絲挑釁,“這些都是不錯的。”
葉容淺嚴肅地點點頭:“冰糖肘子不行,太油膩,其他的,再加上同福軒的蟹黃小湯包,沒問題,中午就能吃到。”她頓了頓,誠摯地看著蔡勉,“還有什麼想吃的,或者想喝的想玩兒的嗎?”
不僅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而且那團棉花還一點不生氣。蔡勉泄氣地拽過一本書來看,悶聲道:“沒了!”
午飯前,陳姑姑果然及時把這些菜送到了蔡勉的房間裏。葉容淺接過來,在桌上擺開,十分周到地道:“蔡公子,您是自己起來吃飯,還是我端過去?”
“……我自己來。”蔡勉沉著臉從床上爬起來,“夫人您就別管我了,先去吃飯吧。”
陳姑姑在一旁低低地警告道:“蔡公子。”
葉容淺擺擺手:“沒事沒事,蔡公子你先吃,我不餓。”
蔡勉瞥了她一眼,無情地道:“可是你看著我,我吃不下。”
“好好好,我這就走。”葉容淺十分聽話,“陳姑姑,你在這兒伺候蔡公子吃飯。”
“是。”
這些日子以來,慕子衾不再帶著她出去遊山玩水,常日在外。葉容淺在客棧照顧蔡勉,也沒時間。所以這半個月來,兩人竟隻有晚上才能碰得到麵,葉容淺總是等到三更半夜才能見到慕子衾。
點一盞孤燈,捧一卷戲書,閑敲棋子落燈花,其實是很美的意境,奈何她不懂棋來不懂詩。
門軸忽然輕輕響了一聲,敲碎夜的寧靜,葉容淺忙扔了書,上前去開門:“子衾,你回來啦?”
“嗯。”他溫聲道,“不是叫你早些睡麼?怎麼還等我?”
她叫陳姑姑送熱水來,關了門,幫他更衣:“我睡不著嘛。”又問他:“這個時辰回來,餓不餓?要不要吃點夜宵?”
“不用。”他含笑叫住葉容淺,把她拉回來,“不必麻煩了。”
慕子衾見她踮著腳,一雙手按在他胸前幫他解扣子,嘴角牽出一抹笑,伸手環住她的腰:“聽說蔡勉恢複得很不錯啊。”
那麼重的傷,現在已經好了大半了。
葉容淺點頭:“是啊,我有很用心地照顧他呢。”
慕子衾含笑道:“是嗎?周青說,蔡勉脾氣不好,最近越發暴躁了,再說他也好得差不多了,叫陳姑姑去照顧他,你好好歇幾天。”
越發暴躁……葉容淺認真考慮了一下,道:“嗯,這個問題我也想過,蔡公子是年輕男子,養傷這麼久,有些忍不住,脾氣暴躁也是常事。我看不妨幫他找個姑娘?青樓不少姑娘都愛慕他,不,我不是說要給他找個青樓姑娘,但他有才有貌,想必愛慕他的人也不少了,這應該也不是件難事。”
他拍了拍葉容淺的額頭:“想太多。”
兩個人都換了裏衣躺進被子裏,葉容淺窩在他懷裏的時候,還在念叨這個問題:“我覺得這個可以有。”
她因為事發後,一度慶幸受傷的是蔡勉,所以心中對他又感激又愧疚,決定要一心一意好好照顧他,一分一毫也不遺漏。
“有有有,我明天就叫周青帶兩個姑娘回來。”
“對了,刺客的事情查得怎麼樣了?有結果了嗎?”
他聲音沉了沉:“嗯,查出來了,是雲隱閣的人。”
“雲隱閣……江湖勢力?”好像沒聽說過啊。
慕子衾道:“嗯。”
葉容淺垂下眼簾,微微笑道:“這群人,還是早早清除的好,這次的刺殺,若不是蔡公子為你擋了一刀,隻怕……”
她發現自己可以麵不改色地說出這種話了。
慕子衾收攏手臂,半開玩笑道:“唉,看來現在容淺心中都是那位玉麵書生蔡公子啊。”
葉容淺捧著他的臉,嚴肅道:“你覺得他比你高?”
“不。”
“比你有錢?”
“也沒有。”
葉容淺自顧自的:“而且也沒有你長得好。”她看著慕子衾幽邃的眼睛,左看右看,下結論道,“所以我自然是想著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