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夢裏不知身是客(1 / 3)

歸雁城地處江南水鄉,錦繡天地,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此地溫柔兒女,姑娘們大多眉清目秀,眼波似水,因此這裏也盛行一件風雅之事。

在這裏,青樓絕對不算少見,每逢節日,河上便擠滿了蘭舟畫舫,靡靡絲竹管弦餘音繞梁,一眼望過去,數不盡的繁華,都是煙花女子出遊的場麵。

可是,盛行歸盛行,慕子衾想去青樓走一遭瞧上一瞧,她,她也是不會吃醋的。

葉容淺歎了口氣,看著鏡子裏這個一本正經的俊俏公子,道:“怎麼樣,我這一身打扮像不像男子?”

既然他堅持要帶她去,她就算不怎麼情願,那也是絕對要配合的。慕子衾上下打量她,含笑道:“不成,太容易被認出來了。”

他想想,叫陳姑姑拿點薑黃水過來,親自在她臉上塗了薄薄的一層。於是鏡子裏那眉清目秀的少年變成了一個憔悴蠟黃的男人。

葉容淺摸摸自己的臉,覺得不是很滿意。她心裏還是更喜愛眉清目秀的少年的。

慕子衾細細看著她,總算是滿意了:“我們走吧,容淺以前沒去過,這回倒剛好可以長長見識。”

葉容淺沉默。

怎麼辦,要向他坦白講其實她以前去過嗎?

還是算了吧,身為皇後,以前去過青樓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她還想多活幾年。

等他們到的時候,清舟先生早已在那兒等候多時。葉容淺笑問:“先生這是來取材了?”

他本來是想理直氣壯地說“我就是來找樂子的”,但想想覺得這種話不能當著皇後的麵說,便點點頭,承認下來。

“甚好甚好,如此便能期待先生的新作了。”葉容淺笑眯了眼,“先生可要加油,快快地寫。”

清舟先生的臉再度黑起來。

但是進了青樓,他的臉就不黑了,他非常愉快而且享受地被熱情的姑娘們包圍著,身嬌體柔的姑娘們嬌聲軟語地勸他喝酒。慕子衾也不例外,身邊同樣圍了一大圈姑娘,個個柔若無骨地往他身上靠,撒著嬌要跟他對飲。

可憐她這個憔悴蠟黃的老男人無人問津。

慕子衾笑著接了酒杯,但自己並不喝,偏偏端著它,送到備受冷落的老男人唇邊。

一個紫衣姑娘見狀,嬌笑一聲,舉起酒杯道:“喲,這位公子,是我們招待不周,怠慢了您,阿紫願自罰一杯,您可千萬莫要見怪。”

葉容淺莫名其妙地被灌下一杯酒,喝完忙道:“不見怪,不見怪。”

聲音清亮,倒似少年模樣。

那紫衣女子久經風塵,見他倆這樣,隻當葉容淺是慕子衾養的男寵,也不吃驚,隻是看著葉容淺現在憔悴的黃臉,覺得這位慕公子的眼光著實不怎麼樣。她和周圍的姑娘一齊起哄,鬧著要他倆喝上一杯交杯酒才罷。

慕子衾大方得很,叫姑娘們倒上兩杯酒,遞一杯給葉容淺,笑道:“來吧。”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葉容淺也一本正經地挽住他的手臂,仰頭喝盡。

一旁的姑娘們都笑著喝彩叫好。清舟先生看到這兩個隨時隨地秀恩愛的人,哼了一聲,不屑地移開自己的目光,笑著喝下一位姑娘送到他唇邊的酒。

交杯酒喝完,慕子衾被拉去劃拳喝花酒,葉容淺則被兩位濃妝豔抹的姑娘拉到小角落。這兩個姑娘偷偷摸摸地塞給她一本書,對她擠擠眼睛,意味深長地道:“公子,您看看,看看,一定對您有幫助的。”

那書隻有巴掌大小,書麵已經泛黃,散發著如蘭似麝的香味,摸上去柔軟極了,仿佛已經被翻過很多遍。

葉容淺慢騰騰地翻開書頁,目光掃過書頁上的兩個小人,衣衫盡褪,或臥或躺,正玩著妖精打架的花樣。

嗯,這個春宮圖吧,對於看過小黃文的她來說,絕對、絕對算不上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她看了也完全不會臉紅心跳。

她合上書,低垂著眼睛,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公子,這男女之事呀,雖然跟你同那位公子不大一樣,但終究還是無甚區別的。您要是想學習學習,除了這本兒以外,咱們這兒還有不少呢,若是您想實際練習一下,那也是可以的。”那二位拿扇子半掩著臉嬌笑,並不去碰他。

她們以為葉容淺是慕子衾帶來的男寵,既然是男寵,那就不是來尋歡作樂的主了。瞧他那一臉正經的模樣,必定是主人嫌他情趣不夠,或者他自己想發奮努力,來這裏向姑娘們學習一二分風情,好回去侍奉主子。

姑娘們在風月場打滾這麼久,什麼樣的人沒見過,這種事情也並不稀奇。

葉容淺咧咧嘴:“是、是嗎?”

“您看看有哪些不懂的地方,我們還可以細細講給你聽呢。”她們的服務絕對周到。

她眉毛抽搐了一下:“你們還真是體貼啊。”

其中一個姑娘咯咯笑著,很是自豪:“那是,咱們怡情樓是歸雁城最好的風月場所,這口碑可不是吹出來的。”

展眼望去,一派金碧輝煌,溫香軟玉,紙醉金迷,那桌上推杯換盞,鶯聲燕語,好不熱鬧。

葉容淺收回目光,道:“謝謝姑娘了,你們忙去吧,不必管我。”

“哎喲,公子這是害羞了?”

“不不不,容我一個人研究研究。”

她十分熱情,服務更是周到:“一看公子就是個正經人,讓我來給公子講解講解吧。”

那頭傳來姑娘的嬌笑勸酒聲。

葉容淺往那邊瞟了一眼,道:“就算我是個無趣的人,也不會連這個都看不懂的。”

她們隻當這位男寵是在女人麵前逞強,便不強求,笑著走開了。

葉容淺在那兒坐了一會兒,捏著那本書看了看,又看了一看,忽然站起身往外走去。

唉,縱然她是個無趣的人,也不必帶她來這種地方,這樣多沒麵子。隻要小小地暗示她一下,她也一定會很自覺地去找書來看,努力提高自身魅力的。

春風真是越來越直接了。

走出怡情樓,夜晚清涼的空氣迎麵撲來,吹散了身上繚繞的脂粉氣,叫人精神為之一振。怡情樓對麵便是一條河,河邊栽滿垂柳,夜色裏依稀可以窺見長長柳條在河麵上輕拂。葉容淺走過去,靠在柳樹上,看著河麵發呆。

他和清舟先生想必都還要些時間,她不便打擾,等過些時候再進去應該也沒事。

“怎麼出來了?”

她正想著,冷不防頭頂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她一驚,身子往後仰去,恰巧被人接了個滿懷。

葉容淺不動聲色地退開,笑道:“在裏麵待著悶得慌,出來清淨些,你怎麼出來了?”

他看著她:“我是跟著你出來的。”

葉容淺親切地道:“我沒事,你快進去吧。”

“是嗎?”他的聲音沒什麼起伏,滾燙的手心撫著她細嫩的麵頰,“你是不是在生氣?”

她把頭搖得如撥浪鼓,安慰他道:“不生氣不生氣,你放心去吧。”夫君想要去找樂子,她心裏雖然不高興,但也不能去阻攔。

“也不吃醋?”

她嘴角抽搐:“沒有沒有,絕對不會。”忍忍忍,忍字心頭上一把刀,忍得她好疼啊。

慕子衾道:“那我進去了啊。”

“快去快去。”不要再考驗她了,再問下去她怕自己真會忍不住開口留人了。

他轉身就走。

葉容淺垂著眼看自己的手指。

那人走了兩步,忽然轉過身,一把把她摟到懷裏:“真的不在意?”她身子一僵,感受到從他身上傳來的熱度,遲疑了一會兒,也反手抱住他,把臉埋在他懷裏,自暴自棄了:“在意。”

算了,賢惠的女人不是那麼好做的,時間還長,她須得再多多修煉。

“既然你這麼在意,那我們便先回去吧。”

“哦,清舟先生呢?”

慕子衾道:“別管他了。”

“哦。”葉容淺想想,道,“剛才的姑娘們都很……很熱情啊。”

慕子衾握住她的手:“是嗎?”

葉容淺摸了摸袖袋裏的春宮圖,點頭道:“嗯,熱情不怯場,叫我都動心。”

他眼裏含著笑意:“是嗎?”

葉容淺眼珠子轉了轉,笑道:“那裏的姑娘們還教了我幾招,真是非常有風情。”

慕子衾摸著她的臉:“你還學了幾招?怎麼學的?”

葉容淺心一跳,努力鎮定,堅決不鬆口:“這……你怎麼跟姑娘們玩的,我就是怎麼跟姑娘們學的。”

他摸著她的眉毛,那裏有一顆小小的痣,要靠得非常近才能看到,道:“我怎麼跟姑娘們玩的?”

還問她!

葉容淺瞪著他:“我看見了!”

那不小心瞟過去的一眼!一個漂亮姑娘端著酒杯靠在他身上,送到他嘴邊叫他喝下。

“我沒喝。”他靜靜地道。

葉容淺隻瞟了一眼,所以沒看見後麵,他伸出一隻手,直接擋了回去。

“……啊?”

慕子衾看著她,溫聲道:“我沒喝那杯酒,直接把那位姑娘給按回去了。”

“哦……是這樣啊……”她眼神遊移。慕子衾低笑出聲。她紅著臉承認錯誤:“我錯了,不該吃醋懷疑你的。”

“沒關係。”他笑眯眯的,十分親切,“你隻要告訴我,你學了哪幾招,怎麼學的就好。”

絕對不能承認。葉容淺掩麵:“我騙你的,我什麼都沒學,真的。”

他聲音柔和:“容淺,你一直都是最坦白的,不是嗎?”

葉容淺憋了半天,才道:“不是。”

慕子衾笑著在她耳邊吹了口氣:“說吧,容淺。”紅暈順著她潔白的耳垂攀上白玉般的臉龐。

搞、搞什麼,使美男計哦?不是她吹,她自製力夠,絕對把持得住!葉容淺咽了口口水,道:“我、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嘛。”

他低啞地笑,輕輕吻著她的脖頸:“容淺,跟我說實話。”

被輕吻的地方就像被麻痹了一般,泛起大片酥軟的感覺,她心中如小鹿亂撞,四肢也沒了力氣。她結結巴巴地求饒道:“子衾,別這樣,我說,我說。”

他沒有抬頭:“嗯,說。”

可憐那頭小鹿已經快要撞得頭破血流了,葉容淺捂住心口:“是這樣,那幾個姑娘估計以為我是你的男寵,就拉著我,教了我幾招,好取悅你,這個事情吧……她們講得含糊,其實我也沒怎麼聽明白。”

慕子衾不緊不慢地道:“哦,是這樣啊。”

“就是這樣沒錯了。”她努力想推開這危險度極高的男人。

“那這本書是什麼呢?”不知何時,他已經從她的袖袋裏取出了那本春宮圖,捏在手裏,眉目舒展,愉悅地望著她。

他看著她,她眼觀鼻,鼻觀心,什麼都沒有看到。

慕子衾親切地發問:“不介意讓我看上一眼吧?”

“……不介意。”她痛恨自己的好說話。

他唇角勾起優美的弧度:“那我就不客氣了。”葉容淺聽到書頁慢慢翻過的聲音。“原來容淺喜歡這些姿勢啊?嘖,那倒是我這個夫君的失職了。”

“請你一定不要這麼想。”

他不理她:“原先我憐你身子單薄,如今看來,倒是不必了。”

葉容淺淚:“不不不,憐惜弱小這種好的品德還是應該發揚光大。”

他隻笑著看了她一眼,書也不還她,收到自己懷裏,牽著她的手坐上馬車,朝客棧去了。馬車上他一路閉著眼小憩,臉色平靜,偶爾睜開眼,也含著溫和的笑意,完全看不出什麼。葉容淺心裏卻一直有些惴惴不安。

這完全就是暴風雨到來前的平靜!

果然,到了客棧,她就被暴風雨摧殘了。

而且,她還身體力行地印證了一句話。他之前對她,果真是心存憐惜的。

清舟先生在樓下吃早飯,抬頭看到陳姑姑扶著葉容淺下來了,連忙站起來讓位給她,眼睛覷見她那奇怪的走路姿勢,忍了一忍,還是沒忍住,狐疑地問道:“夫人,你這是怎麼了?”

葉容淺扶著腰坐下來,擺擺手:“我沒事,你繼續吃吧。”

她拿起桌上的包子咬了一口。是她忘了,哪怕是溫柔的春天,也有驚雷,也有暴雨,也有倒春寒呢。另一隻手不動聲色地揉了揉大腿,腿上胳膊上大概都青了。

痛哭流涕,她不該挑戰春風的底線啊。她完全沒想到春風發起飆來會這麼可怕!

“夫人你也吃,也吃。”他殷勤地拖了幾盤食物放在葉容淺麵前。

葉容淺沒精打采地拿了碗粥,還沒喝上一口,手裏的碗就被身後那人端了過去。那人幾口喝幹淨,放下碗笑道:“還不錯,不要甜的,再給夫人盛一碗白粥來。”

葉容淺歎氣,繼續啃包子。

唉,早上起來嘴裏沒味道,正想喝點甜粥潤潤,結果還被人半路攔了去,真是沒法活了。

她三口兩口吃完,抹抹嘴,笑道:“今天去哪裏?”

“去春陽茶社吧,聽說那裏不僅茶好,點心好,連那裏說書的都是一絕,全城聞名呢。”清舟先生也吃完了,想想,建議道。

慕子衾笑道:“行,那就去春陽茶社吧。”

春陽茶社坐落在東街,建得小巧精致,兩層小樓,一踏進門,清雅茶香就縈繞在鼻端,令人心曠神怡。大概是因為大堂請了人說書,這茶社不管樓上樓下,座位間統統隻用細細的簾子隔開,並不曾設有隔間。

慕子衾他們本就是來玩的,也不在意,便隨意揀了個地方坐下,要了店裏最有名的銀針白毫,又點上幾盤歸雁城最有名的特色點心,聽說書先生說書。

說來也巧得很,這一段書說的正是先帝年間的事,大概是從不知名的野史裏看的文章篡來的。講的正是先帝爺同後宮一後二妃包括年輕早逝的慕子衾親娘之間的情仇糾纏,講得是有滋有味蕩氣回腸,眾人聽得也有滋有味蕩氣回腸。

當然,這有滋有味蕩氣回腸的眾人不包括葉容淺、清舟先生和陳姑姑。他們仨俱是膽戰心驚,對視一眼,清舟先生眼中寫滿了你比較行你先上,葉容淺推辭不過,隻好小心翼翼地問道:“子衾,要不,要不叫這位說書先生換個故事來講?”

“換故事作甚?”他回頭,瞧見他倆的神色,不由微微笑了,“這有什麼?別想太多,此人故事講得很好,你們也認真聽聽。”

清舟先生嗬嗬笑:“是啊,是啊,主子說得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