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中西文化之融合(1 / 3)

(一)中西文化衝突之點

西人對社會,對國家,以我字為起點,即是以身字為起點。中國儒家講治國平天下,從正心誠意做起點,即是以心字為起點。雙方都注重把起點培養好。所以西人一見人閑居無事,即叫他從事運動,把身體培養好。中國儒者,見人閑居無事,即叫他讀書窮理,把心地培養好。西人培養身,中國培養心,西洋教人,重在“於身有益”四字,中國教人,重在“問心無愧”四字,這就是根本上差異的地方。

斯密士倡自由競爭,達爾文倡強權競爭,西洋人群起信從,因為此等學說,是“於身有益”的,中國聖賢,絕無類似此等學說,因為倡此等學說,其弊流於損人利己,是“問心有愧”的。我們遍尋四書五經,諸子百家,尋不出斯密士和達爾文一類學說,隻有莊子上的盜蹠,所持議論,可稱神似。然而此種主張,是中國人深惡痛絕的。孟子曰:“雞鳴而起,孜孜為利者,蹠之徒也。”自由競爭,強權競爭,正所謂孜孜為利,這就是中西文化有差異的地方。

孔門的學說:“欲修其身,先正其心,欲正其心,先誠其意。”從身字向內,追進兩層,把意字尋出,以誠意為起點,再向外發展。猶之修房子,把地上浮泥除去,尋著石底,才從事建築。由是而修身,而齊家,而治國平天下,造成的社會,是“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人我之間,無所謂衝突,這是中國學說,最精粹的地方。

西人自由競爭等說,以利己為主,以身字為起點,不尋石底,徑從地麵建築起走,基礎未穩固,所以國際上,釀成世界大戰,死人數千萬。大戰過後,還不能解決,跟著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經濟上造成資本主義。

孔門的正心誠意,我們不必把它太看高深了,把它改為“良心裁判”四字就是了。每做一事,於動念之初,即加以省察,“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孔門的精義,不過如是而已。然而照這樣做去,就可達到“以天下為一家”的社會。如果講“自由競爭”等說法,勢必至“己所不欲,也可施之於人。”中國人把盜蹠罵得一文不值,西洋人把類似盜蹠的學說,奉為天經地義。中西文化,焉得不衝突。中西文化衝突,其病根在西洋,不在中國,是西洋人把路走錯了,中國人的路,並沒有走錯,我們講“三教異同”,曾繪有一根“返本線”,我們再把此線一看,就可把中西文化衝突之點看出來。凡人都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的。善心長則惡心消,惡心長則善心消,因此儒家主張,從小孩時,即把愛親敬兄,這份良知良能,搜尋出來,在家庭中培養好,小孩朝夕相處的,是父親母親,哥哥弟弟,就叫他愛親敬兄,把此種心理培養好了,擴充出去,“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就造成一個仁愛的世界了。故曰:“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歟”。所以中國的家庭,可說是一個“仁愛培養場”。西洋人從我字,徑到國字,中間缺少了個家字,即是莫得“仁愛培養場”。少了由丁至丙一段,缺乏誠意功夫,即是少了“良心裁判”。故西洋學說發揮出來,就成為殘酷世界,所以說:中西文化衝突,其病根在西洋,不在中國。

所謂中西文化衝突者,乃是西洋文化自相衝突,並非中國文化與之衝突。何以故呢?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打得九死一生,是自由競爭一類學說釀成的,非中國學說釀成的。這就是西洋文化,自相衝突的明證。西人一麵提倡自由競爭等學說,一麵又痛恨戰禍,豈不是自相矛盾嗎?所以要想世界太平,非把中國學說,發揚光大之不可。

(二)中國學說可救印度西洋之弊

西洋人,看見世界上滿地是金銀,總是千方百計,想把它拿在手中,造成一個殘酷無情的世界。印度人認為這個世界,是汙濁到極點,自己的身子,也是汙濁到極點,總是千方百計,想把這個世界舍去,把這個身子舍去。唯老子則有一個見解,他說:“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又說“多藏必厚亡。”世界上的金銀,他是看不起的,當然不做搶奪的事,他說:“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也是像印度人,想把身子舍去,但是他舍去身子,並不是脫離世界,乃是把我的身子,與眾人融合為一。故曰:“聖人無常心,以百姓之心為心。”因此也就與人無忤,與世無爭了。所以他說“陸行不避兕虎,入軍不避甲兵。”老子造成的世界,不是殘酷無情的世界,也不是汙濁可厭的世界,乃是“如享太牢,如登春台,眾人熙熙”的世界。

以返本線言之:西人從丁點起,向前走,直到巳點或庚點止,絕不回頭。印度人從丁點起,向後走,直到甲點止,也絕不回頭。老子從丁點起,向後走,走到乙點,再折轉來,向前走,走到庚點為止,是雙方兼顧的。老子所說“歸根複命”一類話,與印度學說相通。“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一類話,與西洋學說相通。雖說他講出世法,莫得印度那樣精,講治世法,莫得西人那樣詳,但由他的學說,就可把西洋學說和印度學說,打通為一。

我所謂“印度人直走到甲點止,絕不回頭”,是指小乘而言,指末流而言,若釋迦立教之初,固雲“不度盡眾生,誓不成佛。”原未嚐舍去世界也。釋迦本是教人到了甲點,再回頭轉來在人世上工作。無如甲點太高遠了,許多人終身走不到。於是終身無回頭之日,其弊就流於舍去世界了。老子守著乙點立論,要想出世的,向甲點走,要想入世的,就回頭轉來,循序漸進,以至庚點為止。孔子意在救世,叫人尋著丙點,即回頭轉來,做由丁到庚的工作,不必再尋甲乙兩點,以免耽誤救世工作,此三聖人立教之根本大旨也。

孔子的態度,與老子相同。印度厭棄這個世界,要想離去他。孔子則“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患難,行乎患難,素夷狄,行乎夷狄。”這個世界並不覺得可厭。老子把天地萬物,融合為一,孔子也把天地萬物,融合為一,宇宙是怎麼一回事,還他怎麼一回事。所謂“老者安少,少者懷之”,“天地位焉,萬物寧焉”,就是這個道理。

曾子說:“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幾句話,與治國渺不相關,而獨深得孔子的嘉許,這是什麼緣故呢?因為這幾句話,是描寫我與宇宙融合的狀態,有了這種襟懷,措施出來,當然人與我融合為一。子路可使有勇,冉有可使足民,公西華願為小相,隻做到人與我相安,未做到人與我想融,所以孔子不甚許可。

宋儒於孔門這種旨趣,都是識得的,他們的作品,如“綠滿窗前草不除”之類,處處可以見得,王陽明“致良知”,即是此心與宇宙融合,心中之理,即是事物上之理,遇有事來,隻消返問吾心,推行出來,自無不合,所以我們讀孔孟老莊及宋明諸儒之書,滿腔是生趣,讀斯密士、達爾文、尼采諸人之書,滿腔是殺機。

印度人向後走,在精神上求安慰,西洋人向前走,在物質上求安慰。印度人向後走,而越來越遠,與人世脫離關係,他的國家就被人奪去了。西洋人向前走,路上遇有障礙物,即直衝過去,鬧得非大戰不可,印度和西洋,兩種途徑,流弊俱大,唯中國則不然。孟子曰:“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又曰:“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對於物質,隻求是以維持生活而止,並不在物質上求安慰,因為世界上物質有限,要求過度,人與人就生衝突,故轉而在精神上求安慰。精神在吾身中,人與人是不相衝突的,但是印度人求精神之安慰,要到彼岸,脫離這個世界,中國人求精神上之安慰,不脫離這個世界。我國學說,折中於印度西洋之間,將來印度和西洋,非一齊走入我國這條路,世界不得太平。

孔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孟子曰:“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中國人尋樂,在精神上,父兄師友間,西洋人尋樂,大概是在物質上,如遊公園進戲場之類。中西文化,本是各走一條路,然而兩者可以調和,精神與物質,是不生衝突的,何以言之呢?我們把父兄師友,約去遊公園,進戲場,精神上的娛樂和物質上的娛樂就融合為一了。中西文化可以調和,等於約父兄師友遊公園、進戲場一般。但是不進公園戲場,父兄師友之樂仍在,即是物質不足供我們要求,而精神上之安慰仍在。我們這樣設想,足見中西文化,可以調和。其調和之方式,可括為二語:“精神為主,物質為輔。”今之采用西洋文化者,偏重物質,即是專講遊公園,進戲場,置父兄師友於不顧,所以中西文化就衝突了。

中西文化,許多地方,極端相反,然而可以調和,茲舉一例為證:中國的養生家,主張靜坐,靜坐時,絲毫不許動,西洋的養生家,主張運動,越運動越好,二者極端相反,此可謂中西學說衝突,我們靜坐一會,又起來運動,中西兩說就融合了。我認為中西文化,可以融合為一,其方式就是這樣。

有人說:“孔門講仁愛,西人講強權,我們行孔子之道,他橫不依理,以兵臨我,我將奈何?”我說:這是無足慮的,孔子講仁,並不廢兵,他主張“足食足兵”。又說:“我戰則克”。又說“仁者必有勇”。何嚐是有了仁就廢兵?孔子之仁,即是老子之慈,老子三寶,慈居第一,他說:“夫慈以戰則勝,以守則固。”假使有了仁慈,即把兵廢了,西人來,把我的人民殺死,這豈不是不仁不慈之極嗎?西洋人之兵,是拿來攻擊人,專作掠奪他人的工具,孔老之兵,是拿來防禦自己,是維持仁慈的工具,以達到你不傷害我,我不傷害你而止,這也是中西差異的地方。

孔老講仁慈,與佛氏相類,而又不廢兵,足以抵禦強暴。戰爭本是殘忍的事,孔老能把戰爭與仁慈融合為一,這種學說,真是精粹極了。所以中國學說,具備有融合西洋學說和印度學說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