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的學問,重在分析,中國的學問,重在會通,西人無論何事,都是分科研究,中國古人,一開口即是天地萬物,總括全體而言之。就返本線來看,西洋講個人主義的,隻看見線上的丁點(我),其餘各點,均未看見。講國家主義的,隻看見巳點(國),其餘各點,也未看見。他們既未把這根線看通,所以各種主義互相衝突。孔門的學說,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老子說:“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餘,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邦,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孔老都是把這根線看通了,倡出“以天下為家,以中國為一人”的說法,所謂個人也,國家也,社會也,就毫不覺得衝突。(以天下為一家,二語,出《禮運》,本是儒家之書,或以為是道家的說法,故渾言孔老。)中國人能見其會通,但嫌其渾圇疏闊,西人研究得很精細,而彼此不能貫通,應該就西人所研究者,以中國之方法貫通之,各種主義,就無所謂衝突,中西文化,也就融合了。
印度講出世法,西洋講世間法,老子學說,把出世法世間法打通為一,宋明諸儒,都是做的老子工作,算是研究了兩三千年,開辟了康莊大道,我們把這種學說,發揮光大之,就可把中西印三方文化,融合為一。
世界種種衝突,是由思想衝突來的,而思想之衝突,又源於學說之衝突,所謂衝突,都是末流的學說,若就最初言之,則釋迦孔老和希臘三哲,固無所謂衝突。我想將來一定有人出來,把儒釋道三教,希臘三哲,和宋明諸儒學說,西方近代學說,合並研究,融會貫通,創出一種新學說,其工作與程明道融合儒釋道三教,成為理學一樣。假使這種工作完成,則世界之思想一致,行為即一致,而世界大同,就有希望了。
就返本線來看,孔子向後走,已經走到丙點,老子向後走,已經走到乙點,佛學傳入中國,不過由乙點再加長一截,走到甲點罷了,所以佛學傳入中國,經程明道一番工作,就可使之與孔老二教融合。
孔老二氏,折身向前走,由身而家,而國,而天下,與西人之由個人而國家,而社會,也是同在一根線上,同一方向而走,所以中國學說,與西洋學說,有融合之可能。
西洋、印度、中國,是世界三大文化區域,印度文化,首先與中國接觸,經宋儒的工作,已經融合了,現在與西洋文化接觸,我們應該把宋儒的理學,加以整理,去其拘迂者,取其圓通者,拿來與西洋學說融會貫通,世界文化就融合為一了。
(三)中國學術界之特點
有人問道:“西洋自由競爭諸說,雖有流弊,但施行起來,也有相當效果,難道我們一概不采用嗎?”我說:“我國學術界,有一種很好的精神,隻要能夠應用此種精神,西洋的學說,就可采用了。”茲說明如下:
魯有男子獨處,鄰有嫠婦亦獨處,夜雨室壞,婦人趨而托之,男子閉戶不納,婦人曰:“子何不學柳下惠”?男子曰:“柳下惠則可,我則不可,我將以我之不可,學柳下惠之可。”孔子聞之曰:“善學柳下惠者,莫如魯男子。”這種精神,要算我國學術界特色。孔子學於老子,老子尚陰柔,有合乎“坤”。孔子讚周易,以陽剛為貴,深取乎“乾”,我們可說:“善學老子者,莫如孔子。”孟子終身願學孔子,孔子言“性相近”,孟子言“性善”。孔子說:“我戰則克。”孟子則說:“善戰者服上刑。”孔子說:“齊桓公正而不譎”,又說:“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又曰:“微管仲,吾其披發左袵矣。”孟子則大反其說,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又曰:“管仲曾西之所不為也,而子為我願之乎。”諸如此類,與孔子之言,顯相抵觸,然不害為孔門嫡係。我們可說:“善學孔子者,莫如孟子。”韓非學於荀子,荀子言禮,韓非變而為刑名,我們可說:“善學荀子者,莫如韓非。”非之書,有《解老》《喻老》兩篇,書中言虛靜,言“無為”,而無一切措施,與老子全然不類,我們可說:“善學老子者,莫如韓非。”其他類此者,不勝枚舉。九方皋相馬,在牝牡驪黃之外。我國古哲,師法古人,全在牝牡驪黃之外。遺貌取神,為我國學術界最大特色。書家畫家,無不如此。我們本此精神,去采用西歐文化,就有利無害了。
孟子曰:“規矩方圓之至也,聖人人倫之至也。”規矩是匠師造房屋的器具,人倫是匠師造出的房屋,古人當日相度地勢,計算人口,造出一座房屋,原是適合當時需要的。他並未說:“傳之千秋萬世,子子孫孫,都要住在這個屋子內。”又未說:“這個房子,永遠不許改造修補。”匠師臨去之時,把造屋的器具,交給我們,將造屋的方法,傳給我們。後來人口多了,房屋不夠住,日曬雨淋,房子朽壞,既不改造,又不修補,徒是朝朝日日,把數千年以前造屋的匠師痛罵,這個道理,講得通嗎?
中國一切製度,大概是依著孔子的主義製定的,此種製度,原未嚐禁人修改。孔子主張尊君,孟子說:“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又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又說:“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孔子說:“入公門,鞠躬如也。”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堂高數仞,榱題數尺,我得誌弗為也。”孔子尊君的主張,到了孟子,幾乎莫得了。孔子作春秋,尊崇周天子,稱之曰天王,孟子以王道說各國之君,其言曰:“地方百裏,而可以王。”那個時候,周天子尚在,孟子視同無物,豈不顯悖孔子的主張嗎?他是終身願學孔子的人,說:“自生民以來,未有聖於孔子。”算是崇拜到了極點的。他去孔子,未及百年,就把孔子的主張,修改得這樣厲害,孔子至今兩三千年,如果後人也像孟子的辦法,繼續修改,恐怕歐人的德謨克拉西,早已見諸中國了。孟子懂得修屋的法子,手執規矩,把孔子所建的房屋,大加修改,還要自稱是孔子的信徒,今人現放著規矩,不知使用,隻把孔子痛罵,未免不情。
從前印度的佛學,傳入我國,我國盡量采用,修改之,發揮之,所有“天台宗”,“華嚴宗”,“淨土宗”等,一一中國化,非複印度之舊,故深得一般人歡迎,就中最盛者,厥唯“禪宗”,而此宗在印度,幾等於無,唯有“唯識”一宗,帶印度彩色最濃,此宗自唐以來,幾至失傳,近始有人出而提倡之。我們可以得一結論:“印度學說,傳至中國,越中國化者越盛行,帶印度色彩越濃者,越不行,或至絕跡。”我們今後采用西洋文化,仍用采用印度文化方法,使斯密士、達爾文諸人,一一中國化,如用藥之有炮炙法,把他有毒那一部分除去,單留有益這一部分。達爾文講進化不錯,錯在因競爭而妨害他人,斯密士發達個性不錯,錯在因發達個性而妨害社會,我們去其害存其利就對了。第一步用老子的法子,合乎自然趨勢的就采用,不合的就不采用。第二步用孔子的法子,凡是先經過良心裁判,返諸吾心而安,然後才推行出去。如果能夠這樣的采用,中西文化,自然融合。今之采用兩法者,有許多事項,律以老子之道,則為違反自然之趨勢,律以孔子之道,則為返諸吾心而不安,及至行之不通,處處荊棘,乃嘵嘵然號於人曰:“中西文化衝突,此老子之過也,此孔子之過也。”天乎冤哉!
(四)聖哲之等級
我國周秦之間,學說紛繁,佛學雖是印度學說,但傳入中國已久,業已中國化,就我個人的意見,與他定一個等級,名曰:“聖哲等級表”,一佛氏,二莊子,三老子,四孔子,五告子,六孟子,七荀子,八韓非,九楊朱,十墨翟。
此表以老子為中心,莊子向後走,去佛氏為近,是為出世法,孔子以下,向前走,俱是世間法,告子謂性無善無不善,其湍水之喻,實較孟荀之說為優,古來言“性”之人雖多,唯有告子之說,任從何方麵說,俱是對的,故列孟荀之上。凡事當以人己兩利為原則,退一步言之,亦當利己而無損於人,或利人而無損於己,楊朱利己而損於人,故列第九。墨翟利人而有損於己,故列第十。此表以十級為止。近來的人,喜歡講斯密士達爾文尼采諸人的學說,如把這三人列入,則斯達二氏的學說,其弊流於損人,斯氏當列第十一,達氏當列第十二。尼采倡超人主義,說:“剿滅弱者,為強者天職。”說:“愛他主義,為奴隸道德。”專作損人利己的工作,其學說為最下,當列第十三。共成十三級。尼采之下,不能再有了。中國之盜蹠,和西洋之希特勒、墨索裏尼,就其學說言之,應與尼采同列一欄。
我們從第十三級起,向上看,越上越精深,研究起來,越有趣味。從第一級起,向下看,越下越粗淺,實行起來越適用。王弼把老孔融合為一,晉人清談,則趨入老莊,尤偏重莊子,這是由於老子的談理,比孔子更精深,莊子談理,比老子更精深的緣故。程明道把儒釋道三教,融合為一,開出“理學”一派,而宋明諸儒,多流入佛氏。這是由佛氏談理,比孔老更精深的緣故。從實施方麵言之,印度行佛教而亡國,中國行孔老之教而衰弱,西人行斯密士達爾文諸人之說而盛強,這即是越粗淺越適用的明證,我們研究學理,當力求其深,深則洞見本源,任他事變紛乘,我都可以對付,不致錯誤。至於實踐方麵,當力求其淺,淺則愚夫愚婦能知能行,才行得起來。
西人崇奉斯密士之說而國富,崇奉達爾文之說而國強,而世界大戰之機,即伏於其中。德皇威廉第二,崇奉尼采之說,故大戰之前德國最為昌盛,然敗不旋踵。現在希特勒、墨索裏尼和日本軍閥,正循威廉覆轍走去,終必收同一之結果,故知斯密士等三人之學說,收效極大,其弊害亦極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