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墓碑後麵的字(1 / 1)

在額爾古納的野地,我見到一塊特殊的墓碑。

樹葉散落鄉路,被馬車軋進泥裏。枝條裸露著胳膊,如同雨水中趕路的精疲力竭的女人。這兒的秋天比別處更疲憊。行路中,我被一叢野果吸引,橘色的顆粒一串串掛在樹上,像用眼睛瞪人。我摘下一串看,正想能不能嚐嚐,腳下差點被絆倒。

——一塊墓碑,埋在灌木和荒草間,後邊是矮墳。

碑文寫道:劉素蓮之墓。

荒地之間,遇到墳塋。我想不應抽身而走,坐一會兒也好。這就像邊地旅行,見對麵來人打招呼一樣。坐下,不經意間,看到水泥製的石碑後麵還有一行字:

媽媽我想……

“想”字下麵被土埋住,扒開土,是一個“你”字。這個字被埋在雨水衝下的土裏。

我伸手摸了摸,字是用小學生常用的塗改液寫的。字大,歪歪扭扭,如奔跑,踉蹌,摔倒。寫字的人也像小學生。

我轉過頭看碑正麵,死者生卒年代為1966-1995,活了29歲。碑後寫字的人該是她的孩子。

這麼一想,心裏不平靜,仿佛孩子的哀傷要由我來擔當。她是怎麼死的?她死的時候孩子多大?我想,她如果死於分娩,孩子也沒什麼大的悲傷,但不像這個人的情況。孩子分明和母親度過了許多日夜。母親故去,他在夜晚睡不著的時候,特別在黃昏一一人在一天中情緒最脆弱的時候,常常想到母親。

兒時,媽媽不在身邊,我特別害怕呼嘯的風聲,和樹梢纏夾,一陣陣起伏不定;害怕不停歇的夜雨,害怕敲門聲、狗吠和照明彈——那時總有人放照明彈。

現在這個孩子比我害怕和憂傷的事情會更多。我和母親仍然生活在一起,他的母親遠行了。在節日,在取得好成績和挨欺負的時候,或者不一定什麼時候的時候,他都會想起母親。我仿佛看到一雙兒童的眼睛,淚水沿著眼眶蓄積,滿滿的,順眼角流下。他獨自一人來到這裏,寫下:

——媽媽我想你

“你”字被土埋住了,讓人心驚。的確,“你”被黃土永遠埋在這裏,這是他家人早已知道卻無奈的事情。

我想的是,這幾個字力量多麼大,把一個人身上的勁兒都卸掉了,對我來說,仿佛如此。

人常說,顏真卿《祭侄稿》字含血淚,說書法家心境和藝境相合之時的驚心動魄。還說司馬遷、方苞的文字含恨如石。墓碑後麵的這句話,其孤兀也足以把人打倒。

如今詞語泛濫,換句話是到了一個不尊重語文的時代。人們在使用漢字一一不需要交費、不需要限製——資源時,盡量揮霍、歪曲、作假,這在網上和官樣文章中隨處可見。中國沒有《法蘭西語言文字法》那樣具有刑事約束力的法律,可以不尊重語言的尊貴、純潔、源流和規範。套用“物欲橫流”這句話,如今是“亂話橫流”,不真誠、不優美的文字像汙水一樣在下水道暢行。

然而尊重文字的人還在,視它為心聲,寫字的時候會流淚。劉素蓮的孩子正是流著淚一筆一筆寫下這五個字。有人這麼寫字,是漢字的福氣。

一位身居海外的中國詩人說:“不知為什麼,我一看到‘滄海’、‘中秋’這些漢字就想流淚。”為詞語流淚,說明他的血液曾經融化過漢字當中芳香高貴的成分。

大樹在風中呼號,我走進鄰近的村子,牧草一堆一堆金黃。農婦直起腰,看我進入哪一家投宿。我想的是,文字和周圍的山川草木一樣,因為真實而有力量。它們結結實實地鑽進人的心裏,做個窩待下去,像墓碑後麵那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