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螺溝三號駐地海拔4000米。早上醒來,我想:跑不跑步呢?海拔高,不敢跑,不跑又不甘心。
跑吧,沿公路慢慢跑。初跑,沒什麼事兒,我想象的頭暈、昏厥乃至墜入山崖等事情都沒有發生。
跑了15分鍾,折返時出現困難。這段路坡度大,下坡時幾乎沒有感覺。而返回即上坡時,簡直抬不起腿,腿中血液的含氧量微乎其微。跑著,見路邊一處簡陋的寺廟,一個穿絳紅僧衣、30多歲的喇嘛在石塊搭成的灶上煮茶。
我上前問訊。喇嘛一愣,看看我,笑說:“噢,蒙古人。”
他竟知道我是蒙古人,不一般。
“我叫多吉次仁,你呢?”他問。
“我藏語名字叫白瑪頓珠。”
“噢,這個名字好著哩。來,領你拜蒙古人的菩薩。”
牆上有一幅礦物質顏料畫的佛像,看不出什麼民族。
“唐東結布菩薩,蒙古人,像漢地的魯班一樣。聽過沒有?”
“沒聽過。”
“噢,現在聽過了。布達拉宮是他參加建設的。”
我向蒙藏人民的工匠之祖叩首。之後,多吉次仁遞我一把菜刀,“把茶磚砍碎。”
我在老家幹過這活兒,得心應手。
“噢,砍得好。”
他把碎茶放進沸水,從懷裏掏出紙包,拈一小捏兒放進去,鹽。再揣入懷。
一個藏族小女孩進來,坐板凳上。
“噢,卓瑪來了。”多吉次仁從氈子底下拿出一本書,翻開給我,指一個地方:“昨天念到這兒,你接著念吧。”
這是一本極為破舊的童話書,插圖漢字。我讀:“大地母親還在熟睡,像許多美麗的女人一樣,熟睡的大地格外美麗。”我問多吉次仁:“她聽得懂嗎?”
“噢,就是這樣學漢語。念吧。”
我看了一下書皮,《水孩子》,接著讀:“高大的榆樹在睡,樹下的奶牛也沒醒來。不僅如此,酣睡的還有幾片白雲,在林隙靜臥……”
小女孩湊過來坐我膝蓋上,盯著字看,仿佛怕我讀錯。她頭上梳七八個小細辮兒,沾著幹草屑,藏袍有酥油的氣味。她邊聽邊動脖子,像個小動物。
“雲雀唱起了晨曲,婉轉的歌聲蓋過采掘機的響聲。叫了整整一夜的礦坑鳥還在啼叫。”
“噢,就念到這裏。卓瑪,你回家吧。告訴你爸爸,給羊多喂一些鹽。”
作為跑步者,我向多吉次仁告辭。
“噢,你明天來吧。活佛明天到這裏講經,活佛知道你來。”
明天,我所在的旅遊團開拔了。多吉次仁看我猶豫,說:“那就以後來。你到北京吧?”
我點頭。
他從箱子裏拿出一隻皮包,打開,“噢,這裏麵有錢和我不知道的東西。你到北京交給中國科學院的李××。”
“我……”
“噢,我知道你說不認識李××,見麵就認識了。她去年把包忘在這裏,你還給她。”
我接過,心想,北京那麼大,上哪兒找呢?
到了北京——此事複雜,簡短截說——通過人事部門以及戶政部門的幫助,主要靠電話,終於把東西交還失主。
李××是中科院×所退休人員,家住東城區紅橋批發市場附近。我看了她的身份證,她看了包裏的東西。李××說自己並不知包丟在哪兒,旅遊丟的。包裏的美元、相機以及各樣東西都沒少。她說:“我怎麼感謝您呢?”
我說:“噢,那就感謝多吉次仁吧。”
“他有地址、電話嗎?”
“噢,沒有。他住在公路邊上一個寺廟裏,連寺名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