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餐桌前坐下,男主人老姚扶著門框走進來,表示歡迎。
東北農民歡迎客人的動作有兩樣。
一是笑。這張風吹日曬、皺紋密布的臉,笑起來給人的感覺是,心底有一汪湖水,漂著野鴨子、樹葉和雲彩,沒雜質。
二是搓手。骨節突出的兩隻手互相掰扯,手語翻譯過來是:太好了,挺好。
這是老姚,60多歲,剛從莊稼地裏回來。像其他生活在北緯50度以北的農民一樣,他患關節炎,往椅子上一坐,“撲騰”一下,像把一袋土豆撂在地下,關節沒油了。
老姚最值得說的不是手和關節,是眼睛。他的眼睛一一醫學稱之為虹膜一一為湛藍色,深邃乃至浪漫。
沒錯,老姚是俄華後裔。他的眼睛和自己的裝束氣質不配套,和滿口山東方言也不配套。學語言,跟什麼人學什麼人。當年利瑪竇說廣東話,郎世寧說上海話,皇帝聽不懂,才改了京師口音。
老姚用粗大的手指講解——牆上有一幅幅外國人的照片——我二舅、二舅母,我叔伯哥哥,我姥爺,我三大爺,聽著特別可樂。照片上穿西裝、套布拉吉的人,如果說是捷爾任斯基、加加林、契訶夫、阿赫瑪托娃還差不多。老姚卻言“二舅母、三大爺”,逗。
這地方臨國界,地名冠數字,曰“二十八頃”,還有“十五頃”等,全數字化了。老姚家鋪鬆木白茬地板,不打蠟。女主人每天跪著用毛巾擦洗一遍。牆上若裂紋,抹幾筆塗料,看上去斑斑駁駁。所有的窗台上都有花,小黑塑料盆栽的草花。餐廳大,一半用餐一半閑著,長方形。
後來吃飯,除了醃黃瓜、牛肉湯外,其餘皆為東北風味。
我們吃,老姚拘束,不上桌。這幫人裏有一位大校,老姚盯著他肩上數不清的星與杠深情微笑。俄羅斯人崇尚軍官,老姚把這個也遺傳過來了。
吃喝間,老姚抱一個手風琴蹣跚進屋。琴兩廂都是扣子,人稱“巴揚”。他說:唱吧!
大校早就憋一肚子前蘇聯歌曲,隨琴聲洪亮迸發——《紡織姑娘》、《山楂樹》、《德聶伯爾》、《共青團之歌》。太“革命”的歌老姚不會拉,他父母(也是農民)沒教,隻打個節奏。
大校大唱,不肯收聲,老姚看我們,眼神含著詢問與疑惑。歌聲止時,老姚問:
“咋不跳舞啊?”
從額爾古納回來,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句話:咋不跳舞啊?有了美酒,有了歌聲,為什麼不跳舞呢?老姚對此百思不得其解,這是他的浪漫。
有音樂而不跳舞,像有酒而不喝,有姑娘而不愛,有一條清澈的大河而不縱身暢遊,有笑話而不笑,有花而不賞,有戒指而不戴。總之,光陰虛度,歲月蹉跎,對不起老姚。餐廳另一半原本是預備跳舞的。
這幫人欠欠屁股,扭捏一下,還是沒跳。此外,也不太會跳。哥薩克男人矯健如鷹的獨舞,難為咱們了。
唱罷,告辭,老姚送我們到門外。院裏樺木柵欄上纏繞牽牛花,木刻棱房舊得像城堡,老姚扶著牆笑。這是山東登州府的笑容與外貝加爾湖的眼睛。他的笑裏多一層探究:咋不跳舞呢?
我們說再見、再見,傻了巴唧走了。
後幾天,晚上剛入睡,老姚在床邊推我:你咋不跳舞啊?我撲棱坐起來,才知是夢。想一想,是得學學跳舞,不然造成多麼大的浪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