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一個人回家沒意思。我差不多喪失了單獨走路的能力。我們仨平著走,我把胳膊壓在賀喜英貴的肩上,賀喜英貴把胳膊放在寶榮肩上——他個最小。寶榮抄著手,隔一會兒用袖子蹭一下鼻涕。那是七年級。放學樂趣多了,比方說——上副食店看月餅、看點心。西瓜、香瓜和冬天的柿餅擺成斜坡,後麵襯一個鏡子——多出一倍。看玻璃罐裏的糖,帶紙和不帶紙的。看切成片曬幹的海棠果、伊拉克蜜棗、毛茸茸的糖薑片。我們如同移步偉人的水晶棺前,緩緩看。在路上,我們討論第三次世界大戰打起來的情形,看誰先滅誰。咋還不打呢?我們惆悵。
有一回,賀喜英貴問我:
“有牙膏蓋嗎?”在十字路口分手了,他往軍分區去,跑過來倚著我肩膀。
“啥樣的?”
“就是,高的,像帽子似的,紅的。有嗎?”
我一聽就明白了,中華牙膏。別看他爸是軍分區科長,窮,連牙膏都沒有。
“幹啥呀?”
賀喜英貴嘴又咧開了,呃哼、呃哼。鼻涕慢慢平行而降。
“不說,就不給你。”
呃哼、呃哼。
我轉身走了。不告訴你,說明他掌握一個我不知道的秘密。等我走到遼河工程局的防空洞那兒,回頭,看賀喜英貴或何其榮貴還站著瞅我呢,我有些得意。
第二天,這事我忘了。賀喜榮貴告訴我,把牙膏蓋兒安在手電燈泡上,就成了紅燈。別說,真是一個好主意。晚上出去,手電一閃一閃放紅光,那多高級。
“給我吧!”賀喜榮貴縮脖子笑了,伸出手。手心挺白,手背兒黑得和腳跟兒似的。
“我找找。”我說。
回家,我把中華牙膏的蓋兒擰下來。這是一個賀喜英貴夢寐以求的好玩意兒,不給他,烏龜就永遠沒有。他說,不光手電,還裝在什麼玩意兒上。這家夥還會裝礦石收音機。
就不給你。我把牙膏蓋兒扔到地上,踩碎了。紅蓋裂成碎片的一瞬,心裏特欣慰。
這麼多年了,我忘不了這事,為什麼嫉妒是一種毒?它會迅速把一個人變得特壞,像我。想到人的品德種種,祈禱上帝,至少別讓我生嫉妒心。
賀喜英貴他爸從監獄出來後,基本殘疾了,雖然能造雙胞胎、與我爸對飲西鳳酒。一年後,他爸恢複了領章帽徽。軍分區那時有個政策,運動中受觸及的蒙古族軍官如果複員回鄉,能多得錢。這樣,官根紮布(賀的父親)複員了,寶榮他爸也複員了。許多參加過第三次國內革命戰爭的蒙古族軍官脫離軍界,樂滋滋地拿錢務農去了。
賀喜英貴和寶榮他爸回了哲裏木盟,這也是我的老家。臨走他送給我一個漆皮日記本。打開,扉頁的彩色照片是中國登山隊首登珠穆朗瑪峰,白雪、黑岩、藍天和一麵小國旗,登山隊員衣服臃腫。我在這個日記本上用畫衣紋的小葉筋毛筆寫過詩,如“我走在高高的堤壩上,放眼眺望……”,又如“華燈初上,心潮起伏……”。去年,打開看兩頁就不敢看了。
賀喜英貴在甘旗卡鎮的鐵路上當裝卸工。這是我的猜想抑或聽別人說的,弄不清了。而且一一想到他,就覺得他在暗夜裏頂風往坡上走,坡這邊是路基。甘旗卡的風雪像陀螺一樣旋立成柱,把一個坑的雪掀出,填平另一個坑。賀喜英貴低頭閉眼趕路。甘旗卡荒涼啊,幾棟房子,人蠻戾。賀喜英貴是容易被人欺負的人,別看他喜歡諂媚。諂媚更讓人欺負。我也往發達想過他,當官了,副旗長,賺錢。不成,他糊塗,當不了官。心軟,也發不了財。他也四十多了,是不是喝酒到夜深,在10點之後就在沒燈火的小鎮土街上,縮著脖子徘徊趑趄?我老是能想到這個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