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種子(1 / 1)

沒有什麼比種植更吸引人。聶魯達的詩說:“農夫,口袋裏裝著一顆顆種子,急急忙忙地耕地。”聶魯達所說的農夫是處在饑餓中的人,所以急急忙忙。當人們想到種子到明年才能變成果腹的糧食時,真感到歲月無情。

我在童年有“種子癖”。古聯雲:“曾有清狂左傳癖,未登神妙右軍堂。”此癖為清狂,而不是輕狂,可見癖得潔淨。讀《左傳》生癖不如收集種子好玩,此書殺伐氣很重。我把收集的種子放到一個鐵皮盒裏,盒有新疆人拍打的鈴鼓那麼大。我常舉起來晃一晃,其音如磐。因裏麵有桃核、杏核。而蘋果的籽兒和小麥隻在裏麵“沙沙”地奉和,很謙遜。

我抱著種子盒在向日葵下鬆軟的泥土上觀摩。桃核像80歲老人的臉,麻坑裏有果肉的絲長出來,扯不幹淨;杏核無論怎樣,都是一隻機靈人的眼,雙眼皮,並有工筆畫的意味;李子核與杏核仿佛,但麵上多毫,幹了之後仍不光潔;麥子最好看,金黃而勻稱。我想上帝派麥子過來,不止為了白麵烙餅,還可以作砝碼。從掌心捏麥子,一粒一粒擺開,仿佛什麼事情就要發生了。我還收集過蕎麥的種子,因為弄不到,就把枕頭偷偷弄了個洞,搞一些出來。當然這隻是養麥皮了,像拿破侖時代的軍帽。因此我讓蕎麥在盒裏當警察。我收集的種子還有紅色的西瓜籽、花豆、像地雷似的脂粉花的籽以及芝麻。

在種植之前,不妨召集它們開會,為它們選王。舉盒子“嘩啦啦”晃一陣,表示肅靜,再打開看。桃核雖有霸王之氣,但愚昧,很快就被推翻了。杏核無意於高位,而黑豆與綠豆太圓滑,玉米簡直像個傻子。最後麥子當選了,即那顆最大的麥子籽兒。我在它身上塗抹了香油,又按著桃核與杏核的腦袋向它磕了三個頭,讓小紅豆作他媳婦,芝麻作他的智囊,西瓜籽兒必須每天向麥子溜三遍須。

我不明白鮮豔多汁的杏肉為什麼會圍著褐色的核兒長成一個球。它們是從核裏長出來的呢,還是生長中暗暗藏著核。而麥粒會向上長成一根箭,而不是麥瓜。吃東西的時候,我遇到種子就停下來觀看:蘋果籽像嬰兒一樣睡在莢形的房子裏,和其他兄弟隔一道牆壁;而黃瓜籽擠在黃瓜的腸子裏,密密麻麻像雜技的疊羅漢;而雞蛋就是雞的籽了。世上許多東西沒有籽。我在赤峰電台的時候,曾有一位患強迫症的編輯,半夜時把辦公室的紅燈牌收音機偷偷埋入地裏。別人發現後,他說:明年就長一個半導體。

他為萬物尋找母體與種子的關係,相近的東西不妨看做是生育的關係。

種植的時刻讓人激動。當你把隨便什麼核或籽扔進地裏,看它孤零零地躺著,替它難過,又替它高興。它要生長了,也許被埋葬了一一如果它不生長的話。我再也見不到它了,除非它明年長成樹。你長成樹我也見不到你了,因為你變成了樹。澆完水之後,立刻進入了盼望的焦慮裏。你坐在土地上,靜靜等待種子破土而出,是天下最寂寞的事情。

我所播種的,除了幾株草花之外,多半沒有發芽,幾乎個個欺騙了我。我扒開土觀察,於是又見到了它們。還是老樣子,但黯淡了,一如沉睡。我隻好放棄努力,去關照那些並非由於我的原因而自由生長的植物,如辣椒,如楊樹,如在屋簷下擠成一排的青草。青草甚至從甬道的磚縫裏長出來,炫耀毛茸茸的草尾巴。我從書上看到,青草的種子除了在風中播撒之外,還有一些由鳥兒夾帶到各處。當天空飛過鳥兒,或它們落在電線杆的瓷壺上時,我就想,這家夥身上帶來多少草籽,又把草籽帶到了多麼遙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