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同淡如走了一會,回來就寫出來,給李紈等看。二人看是《詠優缽羅花》:群芳譜上謝紛華,寶藏經中識此花。
色相似真還似幻,靈岩非邇亦非遐。
潤含甘露分天竺,清絕纖塵供釋迦。
任是畫圖容仿佛,托根宜在梵王家。
二人看了齊聲道:"這有什麼講得,自然是老手不同。"李紈又笑道:"詩固然好極了,隻嫌有些像尼姑的口角。"香菱歎口氣道:"我常想出家,隻恨沒這個清福,剛才看了這花,不覺的心融意洽,便自然流露出來了。"王夫人便問:"淡如是幾時學的?"香菱說:"他早也學過,近來很愛弄這個呢。"李紈、寶釵便看他的詩,是《詠桃花》:風流雅似武陵溪,勾引遊人跡滿蹊。
洞口妖嬈迎遠近,水邊輕薄逐東西。
丹砂私向雕欄吐,紅霧偷從竹徑低。
縱使無言情萬縷,劉郎別後夢魂迷。
兩人看罷,沉吟了一回,便道:"桃花本是個妖邪的東西,況此時早已落的了,何苦找來詠他。剛才太太還說杜鵑的題目不好呢。"香菱接來看了一看,問:"說不通嗎?"李紈道:"詩是極好的,有什麼不通?不過字句欠雅些。別說’勾引遊人’、’洞口妖嬈’、’水邊輕薄’不很妥帖,便是’私’字’偷’字也欠檢點。舜華的夾竹桃何嚐不用天台故事?卻有含蓄。這首的結句便太著相了。"香菱點點頭,其意似乎不以為然。二人就不說,另說些閑話。天已傍晚,各自散了。
寶釵仍舊在書館伴著學生們住,到吃晚飯的時候,隻見碧簫悶悶昏昏,話也懶說,酒也不喝,粥飯都不吃。寶釵疑是小孩子們好強,不很誇他的詩,心裏不輸服了。對眾人說道:"今日取詩原是迎合太太的意思,隻要說得好看些就算好。其實碧姑娘這首倒算得第一呢。"小鈺道:"我總不服,怎麼舜妹妹反不如了?我瞧這之子一聯真是仙筆。"寶釵道:"舜華這兩首詩就最早,常該背榜的。"氣得小鈺臉也青了,反是舜華迷迷的笑。
寶釵又看看碧蕭麵色也各樣了。原來他們姐妹都是天生成粉妝玉琢的臉兒,從不搽粉。這會碧簫的臉兒偏黃起來。寶釵便問他:"你到底怎麼?"他說:"頭暈得很,口裏發燥,渾身發軟,心頭亂跳。"寶釵說:"你先去睡睡罷。"碧簫站起來不住的發戰,一步也走不動,依舊坐下了。寶釵就叫老媽:"你所他過去!"這老婆子姓許,最懶最強的,便冷笑道:"這樣大姑娘,還要人抱?我也沒力氣,抱你不動,扶了走罷。"小鈺聽了生氣,便起身過去,把老媽的手一推,說:"不用你了,我會送他。"誰知推得勁兒大了,老媽就坐了一個臀莊。
叫道:"小爺。何苦把我的屁股都震碎了!"小鈺也不理他,雙手攙了碧簫就走出了門,竟抱了他往房裏去。碧簫道:"你別抱,把人瞧見了不好意思。"小鈺道:"這會子天也晚了,有那個瞧見?"竟一直抱進了房,放在炕上,要替他解去裙子。
凡是大戶人家女孩子,到了兩歲便穿上裙子,不比那小家子,六七歲的女孩還穿著衩褲滿街的跑。況且賈園裏的姐妹們,各各生得長成,無論大一歲小一歲的,都差不多高,看去倒像七八歲的光景。所以早早都穿上裙了。這時候小鈺欲待替他解了好睡,碧簫不肯解,說:"我躺一躺還要起來的,解他做什麼?"便和衣睡下了,隻說:"口燥得很,煩你叫許媽倒碗茶來。"小鈺道:"何必叫他,我伺候你。"便忙忙的在爐子上泡了茶,又用個空碗傾了幾個過兒。先喝一口試試冷熱,才送過去。
一手抱他起來,一手把茶送到口邊。碧簫一口的喝完了,小鈺知道還不夠,便問:"還要不要?"碧簫點點頭,小鈺又照前送了一碗,才扶他睡下。舜華也過來了,問:"小鈺,你晚飯吃飽了沒有?"小鈺說:"飽了。"便關上門。正要睡覺,碧簫又說:"快叫許媽來。"小鈺道:"要什麼?告訴我,別去叫這老厭物罷。"碧簫道:"這個不好煩你的。"小鈺逼著問他,他隻不肯說。舜華會意,就下炕來,走到跟前問道:"碧姐姐,想是要小解麼?"碧簫點頭道:"是。"舜華就伸手去抱他,那裏抱得起!小鈺道:"讓開,待我抱下了炕,妹妹扶他過去罷。"舜華說:"使得。"小鈺便硬硬的抱他下來,交給舜華扶著,自己忙去揭開桶蓋等候著。因賈家是照南邊鄉風,一切女眷通用便桶,不設內毛房的。這時舜華挽了碧簫走不到三步,一個頭暈跌倒在地,連舜華也帶倒了。小鈺連忙趕過去,一手一個抱了起來,問:"跌痛了那裏沒有?"兩個都說:"沒有。"小鈺就放了舜華,抱著碧簫,到了桶邊,一手扶著,一手要去解這裙帶,碧簫著急道:"不要你動!"舜華上去替他脫去了裙子,又把褲帶解開。小鈺就輕輕扶他坐下,解完了,又抱起來,仍是舜華替他係褲帶。小鈺抱到炕上,安頓他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