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石屹父子走出平凡世界
封麵故事
作者:李天波
平凡的世界
53歲的潘石屹前段時間在被子裏大哭了一場,起因是《平凡的世界》這部電視劇。劇中男主角孫少安想發家致富,受到村裏頑固派的抵製,他思量不通,跑到村支書田福堂家訴苦:我不就想讓村裏人的黑饃饃變成白饃饃嘛。
“黑饃饃”3個字讓潘石屹想起了自己的中學時代,當時他天天吃玉米麵做的黃饃饃,外加一份5分錢的蘿卜絲,有時候連蘿卜絲也沒有,而別的同學吃的都是1毛錢帶點肉湯的菜。那會兒,他經常夢到錢,不是現實中的人民幣,而是學校食堂麵值1角的紅色飯票。
在北京朝外SOHO一間寬大的會議廳裏,潘石屹向《博客天下》憶及早年的經曆。他語速不快、聲調不高,語氣平靜而沉穩。這裏隻是他龐大商業帝國的一處小小角落。作為房地產企業SOHO中國的董事長,他和妻子張欣坐擁190億淨資產,在2015年中國胡潤財富排行榜上排名77位。
他並非一個單純的商人。工作之餘,他拍電影、做主持人、寫書、關注霧霾,連續11年出席博鼇亞洲論壇,這讓他收獲了不亞於明星的知名度。
最近,在推廣為年輕創業者提供短租服務的“潘氏創業孵化器”之餘,潘石屹頻繁在公開場合跟人推薦《平凡的世界》電視劇。他是這部劇的代言人,也是原著小說的擁躉—前後讀過7遍。每當人生跌入低潮或心情沮喪時,他都會拿出來翻看。弟弟大學畢業,他送的唯一一份禮物,也是《平凡的世界》。
第一次接觸這部小說時,潘石屹25歲,正在海南經營自己的第一個小磚廠。那天,他一如往常捯飭自己時好時壞的收音機時,聽到了李野默播講的《平凡的世界》。
“我一聽,呀,這個好聽。”潘回憶。之後每天中午,他都抱著磚頭大小的收音機聽那個跟自己一樣的年輕人的故事。裏麵描述的時代背景、西北鄉村、貧困與饑餓,乃至位於半山坡上的學校,與他少年時的成長環境和生活經曆如出一轍。
追聽完廣播後,他又跑到海口新華書店買了全套書細讀。他從書裏同樣辦磚廠的孫少安身上,獲得了強烈共鳴。第一個磚廠建成半年就倒閉了,之後他又建了第二個,終獲成功。他借此收獲了人生第一桶金,也奠定了日後地產事業的起點。生意最好的時候,他手下有300多民工。書裏孫少安對農村管理體製的憤怒以及改變貧困的迫切願望,也經常讓他產生一種“那就是我”的錯位感。
出於對這本書的情感,他對作者路遙甚為推崇,認為路遙是最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作家。他曾專門前往延安拜謁路遙墓,並委托延安大學校長在墓前種了一棵杜梨樹。杜梨樹是小說裏農家子弟孫少平和官員後代田曉霞的愛情見證,從初次約會到田曉霞去世前兩人最後的愛情之約,都在杜梨樹下。潘說,那是他閱讀史裏最美好的愛情。
然而,他為《平凡的世界》電視劇落淚的事,並不被年輕人理解。一位ID為“妖精的後花園”的網友,以調侃的口吻在微博上給他留言:“潘大叔,您每天得喝幾大桶水啊,這種戲碼都能擠得出眼淚,佩服。”
“你們這樣的小孩都不理解。”接受《博客天下》采訪時,他對著90後的記者感歎。他坦承,少年時代的生活遠比孫少安更為艱苦,最困苦的時候,因為饑餓,體虛的母親無法分泌奶水,不得不把還在哺乳期的妹妹送人。
安靜下來的時候,他看著自己今天所擁有的一切,會有一種恍惚感。“可能很難在中國找出一個經曆像我一樣反差如此大的人,我可能是中國社會中脫貧的一個榜樣,從最貧困的地方發展起來的。”在一次采訪中,他說。
他所說的最貧困的地方,指的是他的家鄉—潘集寨,一個他曾經極度渴望逃離的現實苦地。
隨著年齡的增長,潘石屹越來越像自己嘴裏曾經“囉裏囉嗦”的父親,常常念叨40多年前的往事和吃不飽飯的自己。在公開場合,他一遍又一遍講述貧窮和饑餓帶給自己的恐懼與動力。
潘集寨
從天水市火車站出來,一路打車到潘集寨不到20分鍾。兩邊幾乎光禿禿的黃土丘陵上,稀稀落落看得見一些樹木。潘集寨位於天水市東部麥積山區,東麵臨近渭河,背山麵水。潘石屹成名後,很多人稱之為風水寶地。
這個潘石屹記憶中苦舊而保守的村落,已被鍍上了現代文明的金邊。跟很多城鄉接合部一樣,潘集寨村口兩邊被五金店、雜貨鋪以及超市、麻辣燙攤位等擠得滿滿當當。村口處還有兩個燒烤攤,一群小姑娘嘰嘰喳喳圍站在前麵,討論著到底是要油炸還是炭烤。入村的一條路寬約6米,修繕得很平整,一直延伸到山頭看不見的地方。上下的車輛很多,速度飛快,幾乎每一輛都會在遠隔100米的地方摁著長音喇叭。
抬眼望去,半山腰住著很多戶人家,大都是外麵貼著瓷磚的兩層小樓,樓頂上普遍還帶著個小天台,一些中年婦女慵懶地坐在上麵,曬著太陽。
2015年4月3日,清明節前夕,潘石屹從1407公裏外的北京回到了自己的家鄉—潘集寨村,為母親掃墓。得知潘石屹要回家,村民董喜全跟妻子早早給潘石屹準備好了夥食。董家曾經收養過潘石屹的妹妹,潘每次回鄉,幾乎都要去他家看看。麵條是潘的最愛,也是他們每次必做的主食。董喜全有點糾結配菜,不知道潘石屹喜不喜歡。
潘石屹到的前一天,董喜全的妻子跑到山上挖野菜,因為下雨,路不好走,挖了兩小時才算湊齊了兩份菜的量。董喜全則跑到鎮上挑挑揀揀半小時買了兩個羊腿,“從張家川過來的,最鮮”,500塊錢。
擔心做飯不及時,董的妻子叫了兩個女人幫忙。中午12點潘石屹到達董家時,廚房已備好了下飯菜,都是潘經常在書裏提及的野菜。房間的廚房裏,一個女人跟另一個女人小聲嘀咕:“也不曉得大老板能吃好不。”
飯桌上,父親潘詩林幾次念叨這些野菜的營養價值,潘石屹一一附和,時不時提醒父親:“大大,你多吃點兒這個。”80歲的潘詩林對這頓飯極為滿意,“健康又好吃,有嚐頭”。他不怎麼喜歡兒子在北京拽著他去吃的那些高檔菜,有時候一道菜上千,他也沒嚐出個所以然:“吃錢呢,不是吃飯呢。”
潘石屹饒有興致地跟記者聊起跟董家的緣分。當年家裏太窮,不得不把最小的妹妹送出去,母親對收養家庭隻有一個要求—“有一頭奶羊”,而董家是當地唯一能滿足這個條件的村戶。
當時,潘母重病臥床不起,家裏的經濟支撐全落在了父親身上。談及往事,潘詩林忍不住感慨,這位父親覺得自己這輩子最大的本事就是5個小孩都沒餓死,好好地活了下來。
潘石屹有3個妹妹一個弟弟,他是家裏的老大。在吃不上飯的年代,他的二妹也一度送人,一年後又要了回來。
潘詩林從未想過自己的兒子有朝一日會成為一個有錢人。“念點書,以後能自食其力就行”,這是潘詩林對兒子最大的期待。潘石屹成名後,很多人向潘詩林討教教子之法,他經常被問得不知所措,他不覺得對這個兒子有什麼特別管教,“他成績好,乖,我沒操過心。”
但在潘石屹的記憶裏,父親對他管教非常嚴格,挨打是經常的事。有3件事是他必須要遵守的:每天早晚刷牙,不許說髒話以及成績必須好。有幾次,潘石屹不開心嘟囔了一句“他媽的”,潘詩林聽到後,提起棍子就是一頓打。潘石屹有點想不通:別的小孩都能講的話,為什麼他不能講?
小時候村裏幾乎沒有什麼娛樂活動,秦腔是當地農村農閑時唯一的消遣,潘詩林卻告誡兒子:不許去。“他覺得那是老農民的東西。”潘石屹說。
直到很多年後,潘石屹才明白父親的用心。這個嘴上對子女沒有要求、“不餓死就行”的老人,內心深處從未喪失對體麵生活的向往。
到外麵去
在天水待的3天裏,潘石屹一如既往堅持跑步。潘詩林除了陪同采訪的一天裏,幾乎沒怎麼出門。
平時,除了潘集寨的老房子,潘詩林大多數時間待在天水市區的房子裏,那是一個兩室一廳,有90平米。他說自己的生物鍾跟機器人一樣穩定,每天晚上9點睡覺,早上6點起床。天氣好的時候,他會跑到樓下公園找人下下棋,不好的話,就待在家裏寫寫毛筆字。吃飯以簡單為原則,最喜歡樓下那家5元一碗的餛飩。
偶爾,兒子也會勸勸父親,有空多出去走走。潘詩林一點也不喜歡兒子的這個建議:“鍛煉啥呢,我跑了一輩子跟汽車一樣,關節都磨得快報廢了,還讓我跑。”
歲月雖然讓潘詩林變得更加安靜,但並沒有磨損他追求自我和“說不”的個性。潘詩林曾是潘集寨唯一的大學生,從陝西師範大學畢業後,在清水縣縣政府就職。1962年,由於父親潘爾燊曾是國民黨高級軍官,潘詩林被劃為右派,下放至潘集寨。
談到自己的家庭,潘詩林以讀書人家自詡:太爺爺是個書生,爺爺是秀才,父親上過黃埔軍校,而他和潘石屹也不辱門第,念了很多書。
很多村民眼裏,潘詩林是一位清高的知識分子。在長達16年的農村生活裏,他習慣了田地裏所有的農活,卻始終與農民身份保持距離,不抽煙不喝酒不說髒話,喜歡幹淨,除了勞動,就是照顧臥病在床的妻子,或者看看書,交際圈也僅限於自己的家族。
“人家是落難的鳳凰,落到雞窩裏了,有朝一日鳳飛起,鳳是鳳,雞是雞。”村裏一位老者這樣描述他眼裏的潘詩林。
在潘石屹的童年記憶中,向他灌輸向外走這個念頭的啟蒙人,正是與周遭格格不入的父親。小時候,身邊的幾位叔叔嬸嬸經常跟潘石屹說,千萬別走出這個村子,這個村子是最好的村子,人都善良,不把人往死裏整,外麵兵荒馬亂,人都特別野蠻。但潘詩林跟他念叨的,卻是他在外麵上學的日子。比如,陝西師範大學的凳子下麵裝著橡皮,搬動時不會吱吱呀呀響,每個桌子上還有一台顯微鏡,坐火車出去要先過個天橋才能出站。
每天在土坯桌子上上課、在土麵上寫作業的潘石屹聽完覺得特別神奇,天天想象著那個天橋是什麼樣子,怎麼從那兒走出火車站,以及,那裏是不是有很多好吃的,可以填飽肚子。
潘詩林堅持讓子女讀書不被村裏人理解。當時,上大學全靠推薦,成分不好的孩子沒有資格上學,但潘詩林不僅讓兒子上學,女兒也必須上,經濟上實在扛不住了,就讓幾個女兒輪流休學換著讀書。
他不信鬼神也遭到村民的排斥。潘石屹記得,小時候,他天天看見“鬼”抓鄰居家的人。最恐怖的一次,鄰居大媽聲音從女的變成男的,說要吃炒雞蛋,滿屋子跑。吃完雞蛋後,村裏的大人就拿著棍子打她,意為攆鬼,對著她凶狠狠地逼問:“你走不走?”周圍人一陣敲打後,大媽躺在院子中央,昏睡過去,起來跟沒事人一樣,說什麼也不記得。
可潘詩林對此不以為然。“過去在農村,不信鬼神就是個大毛病,(村民)跟你沒有個共同語言,沒有生活基礎。”潘詩林說。他將自己的與眾不同歸結為“文化差異”。
潘石屹理解這種衝突:“我爸就覺得自己受過教育的,來村子怎麼能跟老農民一樣呢?老農民卻覺得你怎麼連鬼神也不信,對他意見特別大。”
在貧困和政治雙層壓迫的年代裏,潘詩林對自己的子女沒有什麼奢望,內心深處隻渴望他們能走出去:“外麵再怎麼不好,也比待在這裏有盼頭。”
這也是少年潘石屹的願望。饑餓和恥辱是潘集寨留給他最深刻的記憶。
潘石屹提到,那會兒村子經常貼標語,說毛主席教導我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我兩樣都不怕,就是怕餓,真受不了。”那時他做夢都想成為學校裏的廚師:“我們學校裏最貴的菜1毛5,最便宜的5分錢,我常常是連5分錢的菜都吃不上,可是學校裏的廚師天天吃1毛5的菜,所以我覺得廚師是最好的職業。”
因為“右派”父親和“國民黨”爺爺的關係,潘石屹在學校時常被欺負。大部分時間他都忍氣吞聲,唯一一次他實在忍不住了,有個同學在在班裏散布言論,說潘石屹的爺爺被共產黨拉去槍斃了。潘不服氣,跟人理論,說爺爺是因腸梗阻才去世的,吵來吵去跟人打了起來,無意間說了一些爺爺的好話。第二天,班主任(也是他的一位遠房叔叔)拉他上台批鬥,說他思想不對,批鬥到第三天,他被推到全班同學麵前,班主任讓每個同學朝他吐一口唾沫。
“女生都是輕輕吐一口走了,男孩子就把鼻涕擰半天往你臉上抹,下麵的同學都在笑,我臉上淚水唾沫鼻涕分不清。”幾十年過去,潘一字一句向記者還原了當時的場景。批鬥完後,他拿著書包,跑到小河邊,洗了把臉,然後回家,什麼也沒跟家裏說。那年,他剛10歲。
站在山頂上,潘石屹指著西邊的火車道,說從那時起,他有了一種強烈的要從山溝裏走出去的想法。有段時間,他甚至不願意說家鄉的方言,還刻意把頭發留得很長,覺得自己像一頭獅子,一定要從那裏逃離出來。每次聽到村頭火車嗚嗚的聲音他就很興奮,想象著火車穿過山洞後的世界是什麼樣子。他甚至計劃好了,如果出去的話就朝東走,東邊有陝西、河南、北京、上海……
他一直在等那個機會。可直到1977年,他每天還在過著學工學農的日子,一會兒去工廠聽機器轟鳴,一會兒到田地裏割草。不怎麼上課,大學也依然是看成分推薦。“看不到希望。”潘說。突然有一天,老師跟他們說要高考,他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父親。在地裏鋤草的潘詩林,幾乎以壓迫式的口吻跟他說:“好好看書,這是你娃最後的機會,抓不住你試試。”
考試成了潘石屹脫離農門的最直接途徑。1979年,在中專考試中,他以清水縣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蘭州培黎學校,兩年後又考入中國石油管道學院(現河北石油職業技術學院)。畢業後,進入河北廊坊石油部管道局經濟改革研究室工作。
就在潘石屹前往蘭州上學前後,隨著父親的平反,一家人搬回到了清水縣城居住。
沒有恐懼就是幸福
潘石屹曾經挨過批鬥的教室還在,20多平米,窗戶裏看進去黑乎乎的,裏麵沒有他記憶裏的土坯桌椅,隻放著一些現代的桌椅器材,成了一間雜物間,很少有人打開。
很多人跟記者聊起小時候的潘石屹,各種信息湊成了這樣一幅拚圖:臉圓圓的,一直坐在教室第一排,冷天經常穿著一件袖口磨得發白的灰棉襖,熱天穿著一件粗布襯衫,瘦瘦的,走在路上老是低著頭,很內向,見著人不怎麼主動打招呼,成分不好,也不敢跟其他人發生衝突。
“那麼小,為何能隱忍到這個地步?”記者問。
潘石屹將他的隱忍歸結於恐懼。“大人們也在批鬥,學校裏抓幾個小反革命批鬥也正常。”潘回憶,學校曾經批鬥過一個小學四年級的小孩,給他脖子上每天掛著一個很大的木頭牌子,上麵寫著現行反革命。因為牌子太重,幾個小時站完,麻繩一點一點勒進他的脖子,血把麻繩浸染得黑乎乎的,“你想這東西真是小孩受不了的。”
另外,他認為父親的性格也對自己產生了很大影響。他記得,一次父親穿著隻有一個袖子的襯衫到學校接他,手臂上到處是血,他很害怕,問父親出了什麼事,父親說沒什麼大事,到鎮上去賣瓜,結果無端被民兵小分隊打了。讓他想不到的是,回家路上父親情緒很好,還哼唱了一些“記不清但調子很輕快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