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節 高沙道中(1 / 3)

德祐二年(1276)三月初五日夜晚,文天祥一行自賈家莊往高郵進發,途中九死一生,備嚐辛酸。這首詩就是記錄這次行程經曆的。詩中記敘了他們一行八人先是迷路,然後又被元軍發現,結果是有人被捕,有人受傷。僥幸脫險之後,又遇到兩個心術不正的壞人“遊手”。作者要表達的是:盡管路途艱辛,生死不測,但始終抱定“慷慨為烈士,從容為聖賢”的決心,渴望實現“中興奮王業,日月光重宣”的理想。詩前有長長的序言,後有結語。詩本身也很長,共八百六十字。高沙:即高郵。

予雇騎夜趨高沙。越四十裏,至板橋,迷失道。一夕,行田畈中,不知東西。風露滿身,人馬饑乏,且行霧中不相辨。須臾,四山漸明,忽隱隱見北騎。道有竹林,亟入避。須臾,二十餘騎繞林呼噪。虞候張慶右眼內中一箭,項二,刀割其髻,裸於地。帳兵王青縛去。杜架閣與金應,林中被獲,出所攜黃金賂邏者,得免。予藏處距杜架閣不遠,北馬入林,過吾旁三、四,皆不見,不自意得全。仆夫鄒捷,臥叢下,馬過,踏其足流血。總轄呂武、親隨夏仲,散避他所。是役也,予自分必死。當其急時,萬竅怒號,雜亂人聲。北倉卒不盡得,疑有神明相之。馬既去。聞其有焚林之謀,亟趨對山,複尋叢篁以自蔽。既不識路,又乏糧食,人生窮蹙無以加此!未幾,呂武報北騎已還灣頭,又知路邊鯰魚壩,傳聞不盡信。然他無活策,黽勉趨去,僥幸萬一。倉皇匍匐不能行。先是,自揚州來,有引路三人,牽馬三人。至是,或執或逃,僅存其二。二人出於無聊,各操梃相隨,有無禮之誌。逡巡行路,無可奈何。至晚,忽遇樵者數人,如佛下降。偶得一籮,以繩維之,坐於籮中,雇六夫更迭負送,馳至高郵城西,天未曉不得渡,常恐追騎之奄至也。宿陳氏店,以茅覆地,忍饑而臥,黎明過渡,而心始安。痛定思痛,其涕如雨!

三月初五日,索馬平山邊。疾馳趨高沙,如走阪上圓。

夜行二百裏,望望無人煙。迷途呼不應,如在盤中旋。

昏霧腥且濕,怒飆狂欲顛。流在須發,塵沫滿橐。

紅日高十丈,方辨山與川。胡行疾如鬼,忽在山之巔。

誰家苦竹園,其葉青戔戔。倉皇伏幽,生死信天緣!

鐵騎俄回合,鳥落無虛弦。繞林勢奔軼,動地聲喧闐。

霜蹄破叢翳,出入相貫穿。既無遁形術,又非縮地仙。

猛虎驅群羊,兔魚落蹄筌。一吏射中目,頸血僅可濺;

一隸縛上馬,無路脫糾纏;一廝躪其足,吞聲以自全;

一賓與一從,買命得金錢;一與一校,幸不逢戈。

嗟予何薄命,寄身空且懸!蕭蕭數竹側,往來度飛韉。

遊鋒幾及膚,怒興空握拳。跬步偶不見,殘息忽複延。

當其蹙迫時,大風起四邊。意者相其間,神物來蜿蜒。

更生不自意,如病乍得痊。須臾傳火攻,然眉複相煎。

一行輒一跌,奔命度平田。幽篁便自托,仰天坐且眠。

晴曦正當晝,焦腸火生咽。斷罌汲勺水,天降甘露鮮。

青山為我屋,白雲為我椽。彼草何荒荒,彼水何潺潺!

首陽既無食,陰陵不可前。便如失目魚,一似無足。

不見道旁骨,委積有萬千!魂魄親蠅蚋,膏脂飽烏鳶。

使我先朝露,其事亦複然。丈夫竟如此,籲嗟彼蒼天!

古人擇所安,肯蹈不測淵?奈何以遺體,糞土同棄捐?

初學蘇子卿,終慕魯仲連。為我王室故,持此金石堅。

自古皆有死,義不汙腥。求仁而得仁,寧怨溝壑填!

秦客載張祿,吳人納伍員。季布走在魯,樊期托於燕。

國士急人病,倜儻何拘攣!彼人莫我知,此恨付重泉。

鵲聲從可來?忽有吉語傳:此去三五裏,古道方平平。

行人漸複出,胡馬覺已還。回首下山阿,七人相牽連。

東野禦已窮,而複加之鞭。足如移山,攜持姑勉旃。

行行重狼顧,常恐追騎先。揚州二遊手,麵目輕且儇。

自言同脫虜,波波口流涎。白日各持梃,其來何翩翩?

奴輩殊無聊,似欲為鷹。逡巡不得避,默默同寒蟬。

道逢采樵子,中流得舟船。竹畚當安車,六夫共肩。

四肢與百骸,屈曲如。路人心為惻,從者皆涕漣。

星奔不可止,暮達城西阡。饑臥野人廬,藉草為針氈。

詰朝從東渡,始覺安且便。

人生豈無難,此難何?重險複重險,今年定何年?

聖世基岱嶽,皇風遍垓埏。中興奮王業,日月光重宣。

報國臣有誌,悔往不可湔。臣苦不如死,一死尚可憐。

堂上太夫人,髻發今猶玄。江南昔卜宅,嶺右今受廛。

首丘義皇皇,倚門望。波濤避江介,風雨行淮翤。

北海轉萬折,南洋孤騫。周遊大夫蠡,放浪太史遷。

倘複遊吾盤,終當耕我綿。夫人生於世,致命各有權。

慷慨為烈士,從容為聖賢。稽首望南拜,著此泣血篇。

百年尚哀痛,敢謂事已遄!

北以高郵米擔濟維揚,故自灣頭夜遣騎截諸津,鯰魚壩其一。予是夜若非迷途,四更可達壩所,當一網無遺。乃知一夕倉皇失道,亦若有鬼神鼓動於其間。顛沛之餘,雖幸不死,何辜至此極也!

序言的意思是:我們雇馬趁夜向高郵進發。走了四十裏,到板橋,就迷了路。整個晚上就在田野裏轉來轉去,不知哪是東,哪是西。渾身風塵露水,人馬都很饑困。並且,到處彌漫著大霧,對麵也看不見。一會兒,四邊山峰開始漸漸明朗,忽然隱隱約約看見元軍的騎兵。見路邊有竹林,就急忙進去躲避。一會兒,二十多個騎兵圍著竹林大呼小叫。虞侯張慶右眼內中了一箭,頸子上挨了兩箭,發髻被刀割掉,光著身子躺在地上;帳下士兵王青被抓走了;杜滸和金應在竹林中被捉住。最後把所帶的黃金收買巡邏的士兵,這才得以脫身。我所藏的地方離杜滸不遠,北軍的戰馬進入竹林中,從我旁邊經過了三四次,都沒有看見,得以保全性命。仆人鄒捷,臥藏在一叢羊蹄草之中,馬經過時踩傷了他的腳,鮮血直流;總轄呂武、親隨夏仲分散藏在其他地方。這次遇險,我以為必死無疑。正當危急之時,好像到處都是大風的聲音,眾聲噪雜。元兵在匆忙之中沒有把我們全部抓走,我真懷疑是有神在庇佑我們。元兵人馬離去後,聽說有燒山的計劃,於是我們又急忙跑到對麵的山上,再找竹林躲起來。既不認識路,又沒有糧食充饑,平生窮困沒有比這更令人難堪的了!不一會兒,呂武報告說元騎兵已回到灣頭去了,又知道路邊就是鯰魚壩。都是傳聞,不可信以為真。但我們又沒有別的求生辦法,隻好盡力向前趕去,僥幸萬一有什麼辦法。慌慌張張,連滾帶爬,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當時從揚州過來時,有引路的三個人,牽馬的三個人,到這時,有的被抓走,有的逃走,僅剩下其中兩個人。這兩個人也無路可走,隻得各自拿著棍子跟隨在我們後麵,好像心存不軌。我們遲疑不決地走在路上,無可奈何。到了傍晚,忽然遇到幾個打柴的樵夫,簡直就好像遇到了佛。偶然找到一個籮筐,用繩索套起來,我坐在籮筐裏,雇了六個人輪流抬送。到了高郵城西,天還沒亮,不能渡江,心裏常擔心追趕的騎兵突然來到。住進了陳家店子裏,把茅草鋪在地上,忍著饑餓躺下。黎明渡過江,心中才安定下來。過後想想一路悲苦辛酸,禁不住眼淚潸然而下。田畈:田野。虞候:軍校的職名。杜架閣:即杜滸。不自意:沒有想到。得全:得以保全。蓧(diào):即羊蹄草。總轄:即總提轄,軍校的職名。親隨:古時官員身邊的隨侍仆役。萬竅怒號:形容風聲大而雜亂。《莊子·齊物論》:“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號。”相:幫助。篁:竹子。窮蹙:無路可走。窮:盡頭。蹙:急迫。黽(mǐn)勉:努力。執:被抓走。逡巡:遊移不前的樣子。維:係。更迭:輪流。奄:忽然。痛定思痛:事後追憶從前的痛苦。韓愈《與李翱書》:“如痛定之人,思當痛之時,不知何能自處也。”

三月初五日,索馬平山邊——索馬:找馬。平山:指揚州。北宋慶曆年間歐陽修在揚州西北蜀岡法淨寺內建平山堂,後為揚州名勝,登其堂而江南諸山可見,故名平山。這兩句是說:德祐二年三月初五那天,我們在揚州城備馬,晚上向高郵進發。

疾馳趨高沙,如走阪上圓——阪上圓:從陡坡上往下滾的圓石頭。《孫子·兵勢》:“如轉圓石於千仞之山。”《漢書·蒯通傳》:“猶如阪上走丸也。”阪:山坡。這兩句是說:晚上向高郵飛奔而去,速度之快猶如從山坡上往下滾動的圓石頭。

夜行二百裏,望望無人煙——望望:急切盼望的樣子。杜甫《洗兵馬》詩:“田家望望惜雨幹,布穀處處催春種。”這兩句是說:晚上行了二百裏路,急切盼望能找到人家,可是不見人煙。

迷途呼不應,如在盤中旋——盤中旋:比喻走不出迷途。這兩句是說:大家都迷失方向,呼喊無人答應,就如同在一個盤子裏打旋一樣。

昏霧腥且濕,怒飆狂欲顛——飆:暴風。這兩句是說:昏霧蒙蒙,空氣中帶有腥臭味,又潮又濕,大風像發瘋般地吹著。

流凘在須發,塵沫滿橐鞬——流凘(sī):本意是解凍時隨水流動的冰塊,這裏指空氣中的潮氣結成的冰霜。橐鞬(tuójiān):盛弓矢的袋子。這兩句是說:頭發胡須上都結了冰霜,盛弓矢的袋子也布滿了塵土。

紅日高十丈,方辨山與川——這兩句是說:等到天大亮時,才能辨別出山與水。

胡行疾如鬼,忽在山之巔——胡:指元軍。這兩句是說:元兵跑得飛快,如鬼一般突然間就出現在山頂上。

誰家苦竹園,其葉青戔戔——戔戔(jiānjiān):多而密的樣子。苦竹:野竹。白居易《琵琶行》詩:“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這兩句是說:路邊有野竹園,竹葉青青繁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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