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節 高沙道中(3 / 3)

回首下山阿,七人相牽連——山阿:山中曲折處。七人:先有八人,王青被縛,故剩下七人。這兩句是說:我們七人回頭從山坳裏下去,互相牽手扶持。

東野禦已窮,而複加之鞭——東野禦:東野畢駕駛馬車。《孔子家語·顏回》:“魯定公問顏回曰:‘子亦聞東野畢之善禦乎?’對曰:‘善則善矣,雖然,其馬將必佚(跌倒)。’”這裏作者借東野畢的事,比喻他們一行人到達真州和揚州時候已經疲憊不堪;現在還得再奔向前途。這精力上的負擔,像在疲馬身上加鞭一樣。

足如移山,攜持姑勉旃——(pián)足:腳疲乏。勉旃:勉之。旃(zhān):助詞。這兩句是說:腳步沉重,舉步向前如同移山,大家挽扶著姑且互相勉勵,努力向前。

行行重狼顧,常恐追騎先——行行:不停地前行。狼顧:狼在行走時常常回頭張望,怕有追襲。這兩句是說:一邊走一邊不停地回頭張望,常擔心元兵趕到前麵。

揚州二遊手,麵目輕且儇——遊手:遊蕩不做事的人。成語有“遊手好閑”。輕且儇(xuān):輕薄。這兩句是說:揚州跟著來的兩個遊手好閑之徒,一副輕薄嘴臉。

自言同脫虜,波波口流涎——虜:指元軍。波波:形容說話很快。涎:口水。這兩句是說:那兩個家夥總是說大家都是一同從虎口裏逃出來的;兩人說話時,口舌極快,口水直流。

白日各持梃,其來何翩翩——梃(tīnɡ):棍棒。這兩句是說:這兩個家夥白天各自拿一根棍棒在手裏,看起來輕狂得很。

奴輩殊無聊,似欲為鷹硋——無聊:生活無依靠。鷹硋(zhān):兩種凶猛的鳥,常捕吃小鳥小雞。此處指揚州二遊手。這兩句是說:這兩個家夥居心叵測,就像鷹硋一樣對我們不利。

逡巡不得避,默默同寒蟬——逡巡:時間短暫,頃刻。寒蟬:秋冬的蟬已不再鳴,比喻不出聲說話。這兩句是說:這兩個家夥一時間還擺脫不了,我們隻好默不作聲。

道逢采樵子,中流得舟船——中流:河中心。這兩句是說:中途遇到打柴的人,我們就像在河中心遇到了舟船一般,有了幫助。

竹畚當安車,六夫共肩——畚(běn):盛土的東西。安車:有座位的馬車。(chēnɡ):紅色。肩:肩頭被磨得紅腫。形容轎夫勞苦。這兩句是說:樵夫用畚箕當車子抬著我們走,他們六個人輪流著抬,肩膀被磨得通紅。

四肢與百骸,屈曲如桮棬——骸:骨。桮棬(bēiquān):即杯圈,形狀屈曲的盛酒器物。這兩句是說:身子臥在畚箕裏,彎曲成桮棬一樣。

路人心為惻,從者皆涕漣——惻:悲痛。涕漣:流淚。這兩句是說:行路的人都為我悲痛,隨從們都流下了眼淚。

星奔不可止,暮達城西阡——星奔:像流星一樣飛奔。阡:本指田間的路,這裏指田野。這兩句是說:像流星一樣快速飛奔,晚上到了高郵城西的郊野。

饑臥野人廬,藉草為針氈——針氈:比喻坐臥不得舒適。這兩句是說:睡在村民家中,腹中空空,身下墊的是草,坐臥都難受。

詰朝從東渡,始覺安且便——詰朝:次日天明。這兩句是說:第二天早晨從城東渡江,這才覺得安全又舒坦。

人生豈無難,此難何迍邅——迍邅(zhūnzhān):處境艱難的樣子。這兩句的意思是:人生不能說沒有磨難,可這樣的磨難也太凶險難熬了。

重險複重險,今年定何年——定:疑問詞,猶如說“究竟”。這兩句是作者的心理活動內容,意思是說:無窮的艱難險阻,今年究竟是什麼年份呀?

聖世基岱嶽,皇風扇垓埏——聖世:指宋朝。岱嶽:泰山。皇風:王朝的教化與影響。扇:流布,感化。垓埏(ɡāiyán):指邊遠的地方。這兩句是說:宋朝江山的根基,穩如泰山。朝廷教化的影響流布四海。

中興奮王業,日月光重宣——這兩句是說:宋王朝會中興起來,皇室一定會威震天下。

報國臣有誌,悔往不可湔——悔往:追悔往事。湔(jiān):洗涮。這兩句是說:追悔往事,自己犯下的錯誤雖無法改正,但我報國之誌不滅。

臣苦不如死,一死尚可憐——一:副詞,“一旦”的意思。可憐:值得憐憫、同情。這兩句是說:我痛苦之極,生不如死,一旦死去,還能值得別人同情。

堂上太夫人,髻發今猶玄——堂上:家中。太夫人:對自己母親的尊敬稱呼。玄:黑色。這裏是說母親頭發還沒有變白。文天祥母親曾氏,生於嘉定七年(1214),時年六十三歲。這兩句是說:家中老母頭發還沒有變白,我怎能一死了之。

江南曾卜宅,嶺右今受廛——江南:文天祥老家在江西省吉州廬陵(今江西吉安),宋時屬江南西路。卜宅:卜居,古人選擇住宅要占卜,故說卜宅。嶺右:此處指惠州。作者起兵抗元時,其弟文璧、文璋奉其母遷居惠州。受廛(chān):得到居地。廛:古代指一戶人家所住有的房地。這兩句是說:過去全家住在江南,現在遷居到惠州。

首丘義皇皇,倚門望惓惓——首丘:古時傳說,狐死時將頭朝向狐穴所在的山丘。《淮南子·說林》:“鳥飛返鄉,兔走歸窟,狐死首丘。”比喻依戀故土。皇皇:偉大的樣子。《詩經·魯頌·宮》:“皇皇後帝,皇祖後稷。”義皇皇:表示就是死也要死在宋朝國土上。倚門:母親靠在門旁盼望兒子歸來的意思。《戰國策·齊策》裏記載,王孫賈的母親對王孫賈說:“女(你)朝出而晚來,則吾倚門而望,女暮出而不還,則吾倚閭而望。”惓惓(quán):懇切的樣子。這兩句是說:我死也要死在趙宋國土上,以成就大義;但母親卻日夜盼望我能回去。

波濤避江介,風雨行淮——江介:江邊。(ruán):河邊之地。這兩句是說:避難在波濤洶湧的長江邊;風雨之夜,行走在淮河岸。

北海轉萬折,南洋泝孤騫——北海:今廣西北海。作者一家人其時在惠州,路遠,所以要“轉萬折”。南洋:舊以江蘇以南沿海各省叫南洋。泝:即“溯”字,逆流而上的意思。孤騫:孤飛。騫:通。這兩句是說:千轉萬折才到得北海,孤苦伶仃在南方奔走。

周遊大夫蠡,放浪太史遷——周遊:遍遊各地。大夫蠡:春秋時越國大夫範蠡。範蠡幫助越王勾踐滅吳後,泛舟入五湖,不知所之。放浪:浪遊。太史遷:漢時太史公司馬遷。司馬遷著《史記》,足跡廣布四方。這兩句是說:範蠡遍遊五湖四海;司馬遷浪跡東西南北。

倘複遊吾盤,終當耕我綿——盤:盤穀,在今河南濟源市北,是唐代李願隱居的地方。韓愈有《送李願歸盤穀序》。文天祥認為他故鄉的文山有盤穀之趣,故以盤穀代稱文山。綿:綿山,今在山西介休市東南,是春秋時晉國介之推隱居的地方。這兩句是說:假如功成名就,則隱退回故鄉,過耕種自足的日子。

夫人生於世,致命各有權——夫:發語氣,沒有實在的意思。致命:獻出自己的生命。權:權變,變通常法作合理的措施。這兩句是說:人生於世,須能因時製宜地作出不同的貢獻。

慷慨為烈士,從容為聖賢——這兩句是說:作出貢獻的內容,或慷慨地犧牲生命成為烈士,或從容地擔負起救國救民的責任成為聖賢。

稽首望南拜,著此泣血篇——稽首:古代的一種跪拜禮。望南:朝南方。這兩句是說:我朝南方跪拜,寫下這些飽含血淚的詩篇。

百年尚哀痛,敢謂事已遄——遄(chuán):很快地過去。這兩句是說:記下這次慘痛的經曆,永遠紀念它,不會由於事過境遷而忘掉的。

結語的意思是:元軍因為高郵把米運去援助揚州,所以從灣頭連夜派騎兵在渡口攔截。鯰魚壩就是他們攔截的地方之一。那天晚上,如果不是因為我們迷路,四更就能到達鯰魚壩,正好被他們逮個正著而一網打盡。現在想想,那天晚上在慌忙中迷失道路,也好像是有神靈在保佑。顛沛流離之後,雖然沒死,但我們又由於什麼罪過而遭此大難呢?擔:挑,運去。津:渡口。鼓動:鬼使神差。辜:罪過。

這是一長篇敘事詩,篇章之巨乃宋代文壇少有。整首詩從內容上可以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從開頭到“彼人莫我知,此恨付重泉”止,交代作者一行人去高郵,途中遭遇元軍圍攻,以及大難不死的全過程,是詩的主體部分。在這一段中,作者描寫細膩,纖毫畢現。把元軍的囂張凶猛,以及我方的旦夕生死、被困受傷等驚心動魄的過程形象而細致地呈現在讀者麵前。讀來字字血,句句淚。這段苦難的描寫過後,作者發出了“國士急人病,倜儻何拘攣!彼人莫我知,此恨付重泉”的沉痛考問,使這一過程具有了更濃厚的悲壯色彩。第二部分從“鵲聲從何來,忽有吉語傳”起,到“詰朝從東渡,始覺安且便”止,交代的是作者一行人逃離元兵捕殺後,到達高郵這段辛酸的經曆。這一段仍可以看作是上一部分內容的繼續。這段由於相繼描寫了“遊手”與“樵子”,一凶一吉,情緒起伏,讀來有一種緊張壓迫感。讀者於此,對亂世失路英雄的心理也有感同身受的體驗。第三部分從“人生豈無難,此難何迍邅”起到結尾,這一段是作者痛定思痛後的理性考慮,議論多於描寫。作者要告訴後人的是:縱然千難萬險,愛國之心不改,而近乎奢望的功成而退、躬耕南畝,更是作者堅強抗元意誌的曲折流露。《高沙道中》這首詩記錄了作者抗元人生中一次死裏逃生的感人經曆。

文天祥於杜甫詩讀之甚熟,《高沙道中》是作者刻意學習了杜甫《北征》、《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的敘事方法的名篇。作者運用平易暢曉的散文化語言,敘述所曆險境,周詳而不瑣碎,於複雜的記事中貫穿一條“自古皆有死,義不汙腥羶”的線索。全詩五言,隔句押韻,長達八十多韻,而且一韻到底,讀來有一種渾灝流轉的感覺。宋人葉夢得評杜甫《北征》說:“《北征》、《述懷》諸篇,窮極筆力,如太史公紀傳,此古今絕唱也。”這首《高沙道中》,篇幅之長有逾《北征》,筆力遒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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