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裏山河真墮甑,一家妻子枉填溝——墮甑(zènɡ):《郭林宗別傳》載,孟敏買了甑,挑著走,甑墜地碎了,孟敏連頭都不回。郭泰問他,他說:“甑已破了,看它有什麼用處?”甑:古代一種蒸飯用的瓦器。枉:徒然的意思。填溝:即填溝壑,比喻白白地死去。杜甫《醉時歌》:“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這兩句是說:大好河山已經破碎,無法再完複;一家妻小全部被俘,白白地送死。
兒時愛讀忠臣傳,不謂身當百六秋——不謂:沒想到。當:遭遇。百六:指厄運、多災多難的時期。參看前選《二月六日,海上大戰,國事不濟,孤臣天祥坐北舟中,向南慟哭,為之詩曰》“我生之後遭陽九”句注釋。秋:時期。這兩句是說:我從小就愛讀忠臣傳,立誌成為一名忠臣,可沒想到身遭亂世,以致如此。
其四
環堵塵如屋,悗然一故吾。解衣烘稚虱,勻救殘須。
坐處心如忘,吟餘眼已枯。不應留滯久,何日裹碖。
環堵塵如屋,砱然一故吾——環堵:四周的土牆。常用來形容居室的隘陋。屋:這裏指蓋棺材的小帳。悗(léi):囚禁。一:相同,一樣。故吾:從前的我,本來的我。《莊子·田子方》:“雖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這兩句是說:四周土牆上的灰塵如同覆蓋棺材的帳子,我被囚禁在裏麵,可是我依然如故。
解衣烘稚虱,勻救殘須——(suǒ):同“鎖”。這裏指囚人頸上的鎖鏈。這兩句是說:把衣服解下來,對著火把小虱子給烘出來;轉動鎖鏈,使之均勻,然後把夾在裏麵的胡須撥拉出來。
坐處心如忘,吟餘眼已枯——處:時。眼已枯:欲哭無淚的意思。這兩句是說:整日坐在那兒不動,置生死於度外,心中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常常自唱自吟,唱完了,欲哭還無淚。
不應留滯久,何日裹籧篨——留滯:這裏指活在世上。籧篨(qúchú):用葦或竹編的粗席。《晉書·皇甫謐傳》:“氣絕之後,便即時服幅中故衣,以籧篨裹屍。”這兩句的意思是:這世界已無可留戀了,什麼時候才能一死呢?
其五
儼然楚君子,一日造王庭。議論探堅白,精神入汗青。
無書求出獄,有舌到臨刑。“宋故忠臣墓”,真吾五字銘。
儼然楚君子,一日造王庭——儼(yǎn)然:莊重的樣子。楚君子:即楚囚。造:親自到。王庭:這裏指燕京。這兩句是說:雖身為囚徒,來到元都燕京,可我依然保持莊重。
議論探堅白,精神入汗青——探:探討。堅白:戰國時,趙國平原君有門客名叫公孫龍,善辯論,他最著名的論辯就是“離堅白”。這裏用來說明作者敢於同敵人辯論,表現了作者的大無畏精神。汗青:史書。這兩句是說:在敵人麵前,我敢於同敵人辯論;我伸張正義的精神將會流傳史冊。
無書求出獄,有舌到臨刑——“無書”句:漢景帝時鄒陽遊於梁。梁孝王聽了羊勝、公孫詭等的壞話,下鄒陽於獄,將要殺他。鄒陽在獄中上書自辯,後得釋,為梁孝王上賓。“有舌”句:參見前選《平原》“哀哉常山慘鉤舌”一句注釋。這兩句是說:不能像鄒陽那樣上書自救,卻能像顏杲卿那樣伸張正義。
“宋故忠臣墓”,真吾五字銘——銘(mínɡ):碑銘。刻在墓碑上的文字。這兩句是說:隻要我的墓碑上有“宋故忠臣墓”五個字,就夠了。
正如題中所說,這些詩是作者“有感而賦”。作者此時身陷囹圄,國破家亡。他的精神狀態肯定與此前大不一樣,甚至有相反的轉變。但有一點是不容懷疑的,那就是作者“從容取義”的堅強信念,這也是作者被捕後在獄中想得最多的。對於國破家亡,作者以“天荒地老一身輕”超越之;對艱難的獄中生活,作者反覺“神還爽”、“夢自安”;對於獄中的寂寞難忍,作者以“解衣烘稚虱、勻救殘須”排遣之,這些都表現了中國古代士大夫“謀道不謀身”的高尚精神境界。作者所在乎的是“宋故忠臣墓”這五個字的價值。其實,身陷縲絏而孜孜追求人格的完美,比沙場立功建勳更難以做到。理解到這一點,對於文天祥詩中諸多對於蘇武、顏真卿等人的讚美就不難理解了。
組詩均用五七律近體寫成,就所選的這幾首詩而言,既沒有像作者《高沙道中》、《二月六日,海上大戰,國事不濟。孤臣天祥坐北舟中,向南慟哭,為之詩曰》、《言誌》、《平原》等五、七言長歌那樣感情奔放,筆力浩瀚,也沒有像《過零丁洋》、《金陵驛》等律體詩那樣意緒起伏,行氣如虹。在這些詩歌中,作者用一種低沉的口吻,平靜的語氣,訴說著自己的囚徒生活過程及在獄中的感想。詩歌節奏舒緩,語意也沒有巨大的跳躍,這大概與作者具有“孟敏墜甑”的平靜心態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