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指南錄》後序(1 / 3)

《指南錄》四卷,為文天祥自編詩集。作者為《指南錄》先後作過兩篇序,此為後序。作者《揚子江》一詩中“臣心一片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兩句,是詩集名稱的由來,表達了作者對南方故國的不勝眷戀情懷。《指南錄》編錄了文天祥出使皋亭山、被押北行、中途脫險及顛沛流離,最後到達永嘉(今浙江溫州)這一曆程的詩歌作品。這篇序言則概括地追敘了作者抗元犯敵、九死一生的種種艱險經曆,表明了作者堅貞不屈、視死如歸的愛國精神。

德祐二年二月十九日〔1〕,予除右丞相兼樞密使〔2〕、都督諸路兵馬。時北兵已迫修門外〔3〕,戰、守、遷皆不及施。縉紳、大夫、士萃於左丞相府〔4〕,莫知計所出。會使轍交馳〔5〕,北邀當國者相見。眾謂予一行為可以紓禍〔6〕。國事至此,予不得愛身,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動也〔7〕。初,奉使往來,無留北者,予更欲一覘北〔8〕,歸而求救國之策。於是辭相印不拜〔9〕,翌日,以資政殿學士行〔10〕。

初至北營,抗辭慷慨〔11〕,上下頗驚動,北亦未敢遽輕吾國〔12〕。不幸呂師孟構惡於前〔13〕,賈餘慶獻媚於後〔14〕,予羈縻不得還〔15〕,國事遂不可收拾。予自度不得脫,則直前詬虜帥失信〔16〕,數呂師孟叔侄為逆〔17〕。但欲求死,不複顧利害。北雖貌敬,實則憤怒。二貴酋名曰館伴〔18〕,夜則以兵圍所寓舍,而予不得歸矣。未幾,賈餘慶等以祈請使詣北〔19〕,北驅予並往,而不在使者之目。予分當引決〔20〕,然而隱忍以行〔21〕。昔人雲:“將以有為也〔22〕。”

至京口〔23〕,得間奔真州〔24〕,即具以北虛實告東西二閫〔25〕,約以連兵大舉。中興機會,庶幾在此〔26〕。留二日,維揚帥下逐客之令〔27〕,不得已,變姓名,詭蹤跡,草行露宿,日與北騎相出沒於長淮間〔28〕。窮餓無聊〔29〕,追購又急〔30〕,天高地迥,號呼靡及〔31〕。已而得舟,避渚洲,出北海〔32〕,然後渡揚子江,入蘇州洋〔33〕,輾轉四明天台〔34〕,以至於永嘉〔35〕。

嗚呼!予之及於死者不知其幾矣!詆大酋〔36〕,當死;罵逆賊〔37〕,當死;與貴酋處二十日,爭曲直,屢當死;去京口,挾匕首以備不測,幾自剄死;經北艦十餘裏,為巡船所物色〔38〕,幾從魚腹死〔39〕;真州逐之城門外,幾彷徨死〔40〕;如揚州,過瓜洲揚子橋〔41〕,竟使遇哨〔42〕,無不死;揚州城下,進退不由〔43〕,殆例送死〔44〕;坐桂公塘土圍中〔45〕,騎數千過其門,幾落賊手死;賈家莊幾為巡徼所陵迫死〔46〕;夜趨高郵,迷失道,幾陷死;質明〔47〕,避哨竹林中,邏者數十騎,幾無所逃死;至高郵,製府檄下〔48〕,幾以捕係死;行城子河〔49〕,出入亂屍中,舟與哨相後先,幾邂逅死〔50〕;至海陵〔51〕,如高沙〔52〕,常恐無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裏,北與寇往來其間,無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幾以不納死〔53〕;以小舟涉鯨波〔54〕,出無可奈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嗚呼!死生,晝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惡,層見錯出〔55〕,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56〕,痛何如哉!予在患難中,間以詩記所遭,今存其本,不忍廢,道中手自鈔錄。使北營,留北關外,為一卷〔57〕;發北關外,曆吳門〔58〕、毗陵〔59〕、渡瓜洲,複還京口,為一卷;脫京口,趨真州、揚州、高郵、泰州、通州,為一卷;自海道至永嘉來三山〔60〕,為一卷。將藏之於家,使來者讀之,悲予誌焉。

嗚呼!予之生也幸,而幸生也何所為?求乎為臣,主辱臣死,有餘碔〔61〕;所求乎為子,以父母之遺體〔62〕,行殆而死〔63〕,有餘責。將請罪於君,君不許;請罪於母,母不許;請罪於先人之墓,生無以救國難,死猶為厲鬼以擊賊,義也。賴天之靈,宗廟之福,修我戈矛,從王於師〔64〕,以為前驅,雪九廟之恥〔65〕,複高祖之業,所謂誓不與賊俱生,所謂鞠躬盡力,死而後已〔66〕,亦義也。嗟夫,若予者,將無往而不得死所矣〔67〕!向也使予委骨於草莽〔68〕,予雖浩然無所愧怍〔69〕,然微以自文於君親〔70〕,君親其謂予何?誠不自意返吾衣冠〔71〕,重見日月〔72〕,使旦夕得正丘首〔73〕,複何憾哉!複何憾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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