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江蘇“第一水鄉”周莊,自然就認得了沈萬三。
怎麼會認不得他呢?那隻濃湯赤醬的蹄骨髈,肥嘟嘟抖顫顫地端上了餐桌,就是以他的大號命名的。熱情待客的周莊人,會一麵嗖地一下從中抽出一根細骨,以骨代刀,輕輕鬆鬆地劃開竄出香氣的皮肉,一麵不無自豪地說,此蹄,即“萬三蹄”,當年沈萬三大擺家宴時的當家菜,不嚐一嚐它,周莊你就算是白來一趟的了。
還有那些花生核桃芝麻薄荷椒鹽香烘品種繁多卻又名稱統一的“萬三糕”。
還有酒,標貼上大大地印著:“萬三宴酒”。
還有雖由他的後代拓創、名氣卻還是歸屬於他的水鄉典範建築“沈廳”。
甚至連那片波光粼粼的水域,也因為傳說是沈萬三的藏寶之地,所以得了個“銀子浜”的雅號。
等等等等。
踏入周莊,沈萬三幾乎無處不在。
元末明初時的沈萬三,如今已成為周莊旅遊開發業的馳名品牌。
可是,曆史上真實存在過的沈萬三,卻是個悲劇人物。他雖然“富可敵國”,“資巨萬萬,田產遍於天下”,在都城南京擁有“廊廡1654盈,酒樓4座”,算是個大大腕了,可下場卻十分淒慘:據《明史·馬後傳》記道:“洪武時,富民沈秀(即沈萬三)助築都城三分之一,請犒軍,帝怒日:匹夫犒天下之軍亂民也,宜誅之。後諫日:不祥之民,天將誅之,陛下何誅焉!乃釋秀,戌雲南。”那時的雲南,乃荒蠻瘴癘之地,不比現在,可以主辦花團錦簇的“世博會”,可憐這位出生於秀水沃土之周莊的江南富商,不久就成了異鄉客鬼。
沈萬三的個人悲劇,其實是曆史悲劇。
從諸多的曆史記載來看,沈萬三的發家致富,主要是靠商業貿易。他的祖上雖以躬耕墾殖為業,但到了他這一代躍至巨富,則是因了他的善於“治財”。什麼樣的“治財”手段呢?曆史學家吳晗說:“沈萬三一豪之所以發財,是由於作海外貿易。”這個斷論應是事實。元末明初之時,東南沿海地區的商業經濟已相當發達,從事絲綢、陶瓷、糧食和手工業品貿易的商人雲集於江浙一帶,沈萬三當是其中的成功人士之一。特別是他的老家周莊,地處澄湖、白蜆湖、澱山湖、南湖懷抱之中,“鎮為澤國,四麵環水”,既可從水路走東江、入運河、四通八達、直至外洋,又因河湖阻隔而避開了曆代的兵燹戰亂,商業活動順則可進,逆則可退,更是給了他一方堅固的根據地。沈氏發跡,靠的既不是祖上的功勳爵位,也不是更朝換代時隨朱元璋浴血奮戰,而且也沒像傳統的地主老財那樣從地裏土裏榨點油水,他作為商人,斂積的是一筆筆可觀的貿易利潤。用現在的話來說,他走的基本上是資本主義道路。
這就決定了他與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之間的不可避免的衝突。朱元璋是什麼人?他出身雖然極為低微,卻牢固地循守“神授帝權”觀念和封建等級製度。他在皇帝位置坐穩之後,立即就大刀闊斧地施行“狡兔死,走狗烹”的政策,斬殺功臣包括當年的哥們兄弟亦在所不惜。他建立大明王朝隻是進一步穩固君君臣臣的封建專製。他會因為你沈萬三出了點銀子築了三分之一的都城城牆就忘了你隻不過是一個小小商人?他會容忍得了你一個周莊“匹夫”竟敢越俎代庖來幹皇帝老兒才有資格幹的事?他能不殺你沒商量地非滅了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地出麵來“犒天下之軍”的“亂民”?而可憐可笑的沈萬三卻又真的隻不過是個沒點兒封建文化素質的生意人。他不是那種熟讀四書五經的儒生。他缺少那個時代的行為規範教育。他一定還多少有點很超前的人文主義,至少,他昏了頭以為錢能通神或者說是在金錢麵前他可以與皇權平等。於是他犯了朱元璋的大忌。花過多少錢也沒用,出過多少力氣也不算,朱元璋翻了他的長臉,一個“誅”字立即就出了口。
一個以其萌芽狀態的資本主義經商行為發家致富的暴發戶,早在公元十四世紀之際的中國封建社會裏,竟然鬥膽分享皇權,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都是蚍蜉撼樹,找死。
沈氏家族真是成也萬三,敗也萬三。據曆史記載,自沈萬三得罪了朱皇帝元璋之後,這個家族在短短的二十五年之間,競先後三次遭到了朱明王朝的毀滅性打擊:第一次自然就是拿這個沈萬三開刀,充軍雲南之外,株連了第二個女婿名餘十舍的,也給流放到了福建潮州。據說當時的朱元璋還嫌不夠,起意“盡誅周莊居者”,幸有鎮人徐民望仗膽赴京哀告,解了龍怒,才使周莊父老鄉親免遭屠戮。這個徐民望,當時就得了朱元璋所賜璽書“爾是好百姓”,從此世為糧長,儕身於周莊名人之列即便是封賞,朱元璋的等級分寸也把握得真夠精確的了;第二次打擊在洪武十九年,災禍落到了沈萬三的兩個孫子頭上,說是因了田賦之事,兩個沈氏傳人一並捉往大牢,其中一名很快就瘐斃獄中;第三次則在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其時算來該逾古稀了罷,可是還是沒放過這沈氏家族,本來是沈萬三的女婿顧學文犯了事,可是顧氏一門七八十人,連帶沈氏六口,其中一個是沈萬三的曾孫,名叫沈德全的,也一起連坐,淩遲的淩遲,殺頭的殺頭,幾乎滿門抄斬了個幹幹淨淨!哪個家族經得起這樣接二連三的抄家殺頭?沈氏就此敗落。留下的,就隻是一些傳說和由傳說繁衍出來的“萬三蹄”等等等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