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爺解開貼皮圍在腰間的兩條毛巾,邁進縫紉店。王啞巴正在熨燙衣服,他從蒸汽迷霧中抬起半張模糊的臉,手臂比劃,詢問奎爺有何貴幹。顧客手中的毛巾平平整整,沒有一個破洞。奎爺說,請你幫忙把兩條毛巾縫補在一起。王啞巴懵懵懂懂,似乎沒聽明白。奎爺搭配肢體語言,重複表達一遍剛才所說的話,並進一步解釋,他腦殼疼痛,想用毛巾包裹頭部。跟啞巴交流他感覺自己也成了啞巴。
王啞巴關掉電熨鬥,坐到縫紉機前,腳踩縫紉機,哢嚓哢嚓完成任務,奎爺讓他再來回縫一縫,加固。王啞巴照辦,他的耐心使顧客滿意。奎爺搓動大拇指與食指,問王啞巴多少工錢,後者彈出兩根指頭,兩塊。奎爺執意付費四塊錢,因為王啞巴多花了一些棉線和工夫。
選擇地點也很重要。在土坯老宅上吊倒是方便,但死後兒子媳婦肯定會詛咒他,罵他給後人帶來晦氣,不吉利。尋找偏僻山嶺死也不妥當,國家治理亂砍伐初見成效,繁茂的樹林召喚野獸安居樂業,屍體被豹子吃掉完全有可能。
思來想去,奎爺還是覺得屋後的柿子樹坡合適,李淑珍就葬在那裏。到時候三兄弟隻消把他從毛巾環中取出來,就像把草帽從釘在牆上的木樁取下來一樣,直接拖到坑裏與老伴合葬,省事。也不必擔心野獸偷嘴。三兄弟都養了狗看家護院。老二養三隻,老大養兩隻,老三養一隻。從養狗的數量可以推測三家的財富情況。六隻狗跟它們的主人一樣也是親兄弟,係同一隻母狗所生。對付一隻兔子,六隻狗肩並肩上陣,對付一隻豹子自然也是一起衝鋒。六隻狗殺死一隻豹子或許有一定的難度,但趕跑豹子綽綽有餘。
那天上午,三兄弟家都沒人,出坡的出坡趕集的趕集經商的經商走親戚的走親戚。奎爺又穿上壽衣,單數,上下共十一件。他跟六隻狗打招呼,死後如果有豹子來吃我,請你們看在平時我背著三個媳婦悄悄給你們骨頭啃的分上,幫我保個全屍。
柿子樹坡鋪滿厚厚的落葉,腳踩在上麵沙沙作響,像地毯似的富有彈性。最下麵一層緊貼地皮的落葉已經發酵腐爛,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糞腥味,令人忍不住打噴嚏。
一棵一棵柿子樹掛滿果實,像是列隊歡迎他的到來。奎爺爬不上樹,但他會爬梯子。柿子樹坡的田肥,三兄弟的當家田都在此處。楞坎邊柿子樹的枝條遮擋關懷莊稼的陽光,三兄弟每年塔架木梯爬上樹,砍掉伸展到田地裏的枝條。奎爺找到隱藏在石縫裏的木梯,木梯布滿灰塵和蛛網,他早有準備,掏出手套袖套戴上,保持衣服整潔。
奎爺像一頭老黃牛,埋頭連拖帶拽移動木梯,落葉被犁開兩道波浪形的溝壑。放眼四望,老伴墳墓正前方聳立一棵倆人才能合抱的柿子樹,但那棵樹太老了,比他還老,老得連樹幹都空了,奎爺不屑一顧。他看中的是斜前方那棵年輕力壯的柿子樹。別的柿子樹的樹葉落了一大半,這棵樹卻有三分之二的樹葉仍然堅守陣地,頑強地掛在枝頭。奎爺立起木梯,搭在這棵柿子樹上,一步一步往上攀登,每攀登一步,感覺離天堂更近一尺。
一顆熟透的柿子敲打他的腦袋,其實並不痛,他還是習慣性地摸了摸額頭。他剛放下手臂,又一個柿子彈他的腦袋。當第三個紅彤彤的柿子與他親熱時,他把持不住自己的嘴巴了。柿子用鮮豔的色彩和香醇的氣味引誘他,奎爺決定甜甜蜜蜜地去死。他摘下柿子,撕開柔軟的薄皮,品嚐美味。一會兒他的嘴唇被染紅,像塗抹口紅似的。吃完柿子,奎爺抬頭對著老伴的墳墓說,淑珍,前幾天我給你燒紙焚香,這次求你保佑我快刀斬亂麻地死,開門見山地死,直截了當地死。
奎爺把毛巾捆綁在大腿粗的樹枝上,打兩個死結。他試探著將頭顱鑽進毛巾下端那個活結,毛茸茸的,脖子挺舒服。奎爺用勁蹬開木梯,木梯像個醉漢趔趔趄趄倒下,與此同時他雙腿騰空,像秋千一樣晃蕩。應該說他的空中鍾擺表演比較優雅從容,但他顧不上自我欣賞,自我陶醉。奎爺的大牙都掉光了,他全神貫注咬緊前麵稀稀拉拉幾顆門牙,像警察攔截小偷那樣,擋住舌頭的去路。傳說上吊者喜歡吐出舌頭,伸到嘴巴外麵,比狗的舌頭還長。奎爺希望死得體麵一點兒。
毛巾越勒越緊。一個來回,兩個來回,三個來回,四個來回,五個來回,六個來回,七個來回,八個來回。就在奎爺離天堂隻有一步之遙的時候,他突然感覺褲腰帶鬆懈,幾條長褲褪至膝蓋,與此同時聽到棉紗的撕裂聲。奎爺像秤砣似的墜落,他的身軀在鬆軟的落葉上彈了彈,才靜止下來。一塊隱藏在落葉中的尖石頭錐進他的屁股。奎爺仰麵朝天躺著,如同一隻被翻轉龜殼的海龜,艱難伸展四肢想爬起來。
樹枝上仍然掛著一截毛巾,另一截毛巾飄落身旁。奎爺就勢抓在手裏端詳。針腳線還在,王啞巴沒有失職。毛巾避開接頭斷成兩截,是不是說明毛巾纖維組織已被細小的蛀蟲破壞?毛巾至少在箱底擱了二十年。這一點他沒考慮到。一招失誤,滿盤皆輸。當然也可能是自己蕩秋千的力量過大,或者是他的確被三個媳婦喂胖了。
奎爺掙紮了好半天才爬起來,笨拙地穿上長褲,係住褲腰帶。天色漸漸黯淡,大地的涼氣沿著腳板往胸口上爬。放眼望去,三兄弟的樓頂升起藤蔓似的炊煙。該回家了,他繞幾步路,躡手躡腳鑽進土坯老宅,脫下嶄新的壽衣,換上家常舊衣服,然後匆匆朝三兄弟家走去。
他一邊擦汗一邊喃喃自語,可惜,可惜,多可惜呀!三個媳婦望見公公手裏捏半截毛巾,勸他,爹,一條毛巾有啥稀罕的,沒必要心痛。我們給您買一條新的。奎爺正埋頭走路,聽見媳婦說話嚇了一跳,慌忙鬆開捂住屁股的手掌。媳婦問他,您走路怎麼瘸瘸拐拐的?奎爺說,剛才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大腿破點皮,沒關係的。飯熟了你們先吃,別等我,我去請準先生貼張膏藥,拔個火罐。
他繃直腰,強忍疼痛,三步並作兩步走去,待茂密的竹林將他吞沒,他才停步,捂住屁股呻吟。屁股裂開一道口子正在流血,但願準先生不動手術包。王啞巴縫幾針隻需兩塊錢,準先生縫幾針至少兩百塊才能擺平。想到準先生的手術包,奎爺的傷口更痛了。
八
村裏來了一個算命先生,舉手投足之間顯露仙風道骨,村民們都稱讚他有本領。奎爺插進人群,報上自己的生辰八字,也請他算一卦。算命先生的嘴唇比眼睛皮眨得還快,奎爺的耳朵追不上他的嘴巴,越聽越糊塗。奎爺擔心算命先生的嘴皮由於脫水皸裂,遞給他一杯茶。喝了茶歇口氣,算命先生說了五個字,金木水火土。這次奎爺聽清楚了,耳朵聽清楚了,心裏還是不清楚。
算命先生道破玄機,他梳理著銀白的胡須說,本來今年施主的功德已經圓滿,但閻王把你老伴的壽歲算少了,所以閻王把你老伴的五年陽壽加到你的頭上。奎爺皺著眉頭問,有什麼方法退給閻王,減壽?我活八十四歲足夠了。算命先生愣住,對不住施主,我隻能扭轉乾坤幫人延年益壽。奎爺心想,看來命中注定我要睡斷床方,望斷房梁,那就再熬五年吧。
連綿一周的陰雨終於停歇,人們和頭頂的太陽都露出久違的笑臉。奎爺搬把藤椅坐在稻場邊養神。陽光烘幹樹木和地麵的積水,他感覺全身的毛細血管伸展蠕動,似乎準備拱破厚重的衣服。皮膚也暖融融地鬆開。過幾天就是元旦,三媳婦端來一杯酸奶和兩個鹵雞蛋請他享用。三媳婦開導公公,爹,電視節目介紹,早晨得吃點兒東西,尤其是老年人,空腹壞胃。
待奎爺吃完早餐,三媳婦泡壺茶,擱在藤椅扶手上。奎爺喝著茶,眺望著對麵山腰的一幢白房子出神。這幢白房子就像一根臍帶,與他的生命緊密相連。
白房子原是隊裏的倉庫,村民們稱作倉屋。分田到戶後,奎爺敏感意識到社會的巨變,他並未沉醉於獲得土地的喜悅,不當村幹部,他照樣要幹出一番事業。
奎爺大膽承包倉屋辦廠。倉屋門前就是公路,交通便利,周圍聯係幾個村。奎爺有個親戚在信用社工作,打通關係貸款,買回鋼磨、榨油機、剝穀機等機械。爆竹聲聲中,本鄉第一家糧油加工廠開張了。家裏的農活托付給李淑珍和老二,奎爺一門心思經營加工廠。他既是維修工又是操作工,既是采購員又是銷售員,既是出納又是會計,身兼數職。實在忙不過來,老大和老三放學後背著書包去幫忙。馬達一響,黃金萬兩,不到一年時間還清貸款。
轉眼老大結婚,奎爺取出厚厚一紮鈔票(那時還沒有一百元麵額的紙幣)修建一幢氣派的鋼筋預製結構的二層小洋樓,作為老大的新居。
老二背起雙臂,圍繞老大的新房轉圈,一圈又一圈轉個不停。就像一隻羊圍繞拴它的樹樁轉圈,繩子被不斷地纏在樹樁上,因此直徑越轉越小,最後老二悄悄把耳朵貼住牆壁,踮起腳尖聽房。新房裏的哥嫂有動靜,好像是床鋪不堪重負的吱吱呀呀。老二聽得聚精會神,奎爺走到跟前他也沒發覺,結果重重挨了一耳光。老二突然聽見響亮的啪的一聲,還以為是床板折斷了。他為哥嫂的安危擔憂了一會兒,才感覺臉頰腫痛。老二從小就不是良民。
老二對老大的新房垂涎三尺,他怕夜長夢多,比如國家政策突然變化,就像過去沒收惡霸地主的田產那樣,把老爹的糧油加工廠歸為國有資本。還不到二十歲,老二就忙碌張羅采謀對象。他看中鄰村一個胸脯飽滿的姑娘,可這個姑娘已經有相好。老二隻對姑娘的相好說了一句話,那個高個子軍人立馬退了婚約。然後,老二以拯救者的身份及時現身,把那姑娘從失戀的陰影中解脫出來,步入新生活。老二對那軍人說,我知道你女朋友肚臍眼上方三毫米處長一顆痣,朱砂痣,形狀像南瓜籽。
到如今二媳婦仍蒙在鼓裏,不明白為何當初軍人一夜之間變心,對她冷若冰霜。
老二先結婚,後拿結婚證,奎爺也給他修建了一幢樓房。
老三高中才下學,成家晚些,奎爺一視同仁,修建第三幢新房。
奎爺覺得自己一碗水端平了,但三個媳婦並不這樣認為。訂婚過門,奎爺給大媳婦娘家一千塊彩禮錢,給二媳婦娘家兩千塊彩禮錢,三媳婦娘家卻得到五千塊彩禮錢。大媳婦有涵養,心中不痛快,嘴巴忍著不說。二媳婦不是省油的燈,蓄長指甲,掐住老二大腿的肌肉拚命往上扯,皮膚拱成鬥篷狀,痛得老二不停管她叫媽:媽呀,我的媽呀!
二媳婦要找公公討個說法,被老二勸住。老二打比方說,早些年一塊錢可以買十個小籠包子,過些時隻能買五個包子,現在呢,一塊錢隻夠買兩個包子了。二媳婦怒發衝冠(假設她戴了帽子的話)叫嚷,你小學都沒畢業,別在我麵前賣弄數學。老二那時候已經在販香菌木耳,手頭活泛,打算給丈母娘追加三千塊彩禮錢。二媳婦一聽更惱火,我已經是你的人了,我媽就是你媽,媽有兒子養活,不用我們給她錢花。我隻不過想讓公公給我道個歉而已。爹好歹也當過幾天村幹部,知錯認錯的道理應該懂吧?
事實上奎爺不止當過幾天村幹部,他當了二十幾年村官。那時村不叫村,叫生產隊。幾個小隊並作一個大隊,奎爺擔任響龍大隊書記,那是他最風光的時期。
說實話他很留戀集體經濟時代,雖然大家都窮得叮當響,但人們活得樂觀豁達,不管走到哪裏,都能聽見爽朗明亮的嬉笑聲。他不明白,為何如今國家經濟快速發展,人們大步奔小康,衣食無憂,可人人臉上神色凝重,與歡笑失之交臂,活得壓抑,無精打采。
那時天天抓階級鬥爭,接到上級指示,奎爺吹牛角把社員們召集到倉屋開會。他對著話筒咳嗽一聲,台下幾百群眾立刻咬住舌頭變成啞巴,地上掉根針都能聽見。他的衣服掛在牆上,別人見了也要嚇三天。
奎爺當書記堅持自己的原則。別的大隊上報畝產一千斤苞穀、畝產兩千斤苞穀、畝產三千斤苞穀,一個比一個會吹,還登了報紙上了廣播。有一個公社的大隊書記,說他們種的苞穀稈能抬桶水,葛根下能鑽隻狗。這個家夥還上北京,受到毛澤東的接見。
五八年、五九年逢上自然災害,全縣餓死不少人。響龍大隊的社員雖然也吃不飽,但一個個都挺過艱難的日子。主要歸功奎爺的實事求是,或者說得益於他的謙虛。每次收獲糧食,奎爺打點兒埋伏再上報產量,他的產量比別的大隊都低,自然得挨領導批評。不過群眾喜歡他,產量低,上繳國家的提留就少,社員可分得的口糧自然多一些。
不管是官是民,得憑良心辦事,這是奎爺做人的準則。
奎爺勒緊褲腰帶,從自己的口糧中扣出一部分,周濟陳大柱。陳大柱的肚皮像天坑,永遠填不平。
當年陳大柱參軍的目的就是解決肚皮問題。班長耐心教導他,首長如果跟你談話,你應該告訴首長,咱們背井離鄉跨過鴨綠江,是為了抗美援朝,維護世界和平,反對霸權主義。
一九五一年十月,奎爺應征入伍,公社革委會主任站在倉屋門口訓話,鼓勵他們不怕犧牲,為國爭光。全縣的新兵到縣委會集合,會餐時奎爺認識了大肚漢陳大柱,他吃飯一個頂倆。一隊解放卡車把他們拖到荊州訓練,他和陳大柱分在一個班。
軍訓三個月,部隊開進朝鮮作戰。奎爺讀過三年書,教戰士學朝鮮語,與朝鮮軍隊和老百姓溝通。部隊紀律嚴明,不準戰士擅自離開營地。朝鮮婦女多,據說一個戰士獨自外出時,被十幾個朝鮮婦女綁架,婦女們逼迫戰士跟她們成親。
奎爺參加了舉世聞名的上甘嶺戰役。由於後續部隊沒有及時跟上,解放軍先頭部隊被美軍包圍,美軍又被解放軍包圍。就像口袋套口袋,密不透風,套了十幾層。
戰鬥沒打響以前,奎爺嚇得嘴唇發紫,雙腿哆嗦,陳大柱也一樣。衝鋒號一響什麼都不怕了,要麼你死要麼我活,沒有退路。每個解放軍戰士衣服的內側口袋貼著自己的檔案,犧牲了撕下檔案登記,家裏人就成為光榮的烈屬。當了烈士,國家會照顧他的家庭的。
第一次與美軍正麵交戰,奎爺端著槍猛往前衝,不小心被腳下一塊石頭(也許是一根草藤)絆倒,與此同時一串子彈從他頭頂呼嘯而過,擊中身後的班長,班長倒在血泊中,替他犧牲了,全身成了馬蜂窩。
子彈打光,解放軍與美軍拚刺刀。拚刺刀要懂技巧,前麵的左手握住槍杆用勁往回拔,右手攥緊槍托朝前送。兩個身高馬大的美國兵,端著明晃晃的刺刀撲過來,奎爺心想完蛋,雙拳難敵四手。死也要拉個墊背的,為班長報仇,當英雄不當狗熊。奎爺瞅準其中一個美國兵刺去,還未刺中目標,美國兵哎喲一聲,像一根樹樁倒地。美國兵是被身後的陳大柱消滅的,另一個美國兵側身像鐵塔似的憤怒地撲向陳大柱。陳大柱拔了幾下都沒能把刺刀從敵人的屍體裏拔出來,慌忙撒手扔下刺刀,節節後退摔下山崖。奎爺上前奮勇一槍解決崖邊的美國兵。
奎爺繞到三層樓高的崖底抱起陳大柱,為戰友默哀致敬。他沒預料陳大柱今天犧牲,否則中午奎爺會勻半碗飯給陳大柱,讓他當個飽死鬼。這時一顆流彈擊中奎爺的小腿,剛開始奎爺沒有任何感覺,隨著失血增多,他才知道自己掛彩了。隻有一個槍眼,那顆子彈在他小腿骨縫裏安了家。過了半晌,疼痛蔓延全身,奎爺咬牙不呻吟,淚水卻忍不住流淌。陳大柱清醒過來責怪他,我還沒死,你哭什麼?
營地缺水,山坡的積雪一塊一塊被挖走,化成水喝。雪挖光了,尋找坑窪殘存的泥水解渴,最後發展到喝自己的尿。往渾濁的泥水和尿液投一粒明礬進去,立刻變得清亮。糧食告急,滿山遍野去找飛機扔下的壓縮餅幹,運氣好的話可以撿到牛肉罐頭。美國生產的餅幹和罐頭比中國製造的好吃經餓,奎爺心裏是這麼認為的,嘴上卻不說,怕說出來別人批評他不愛國。
子彈打不死炮彈炸不死的奎爺,住進遼寧軍醫院,醫生動手術取出卡在他小腿裏的子彈,一並幫他治療凍傷的腳板。朝鮮冬天特別冷,戰士們的腳都生了凍瘡,行走困難。
坐在躺椅上的奎爺,仿佛看見年輕的自己揮舞雙臂,向他的母親跑去,母親手搭涼棚,站在倉屋門前等他,花白的頭發迎風蕩漾。奎爺越跑越快,像鳥一樣飛了起來,在棉花般柔軟的雲朵中翱翔。
九
這天上午,三媳婦忙進忙出做家務。喂豬,做飯,洗衣服。奎爺一直安詳地躺在藤椅裏,躺在溫暖明亮的陽光裏,臉龐紅潤,洋溢著幸福滿足的笑容,一動不動,像是進入了甜蜜的夢鄉。
三媳婦擔憂公公著涼,想叫醒他。她走上前喊一聲爹,沒有回應,她又喊一聲爹,仍沒答話。想到老年人耳背,她又抬高音調喊了七八聲爹,公公照樣無動於衷。
三媳婦心裏嘎噔一下,試探著輕輕拍打一下公公的手背,她沒把公公拍醒,倒把自己的尖叫聲拍出來了。公公的手掌像冰棍一樣冷。
三媳婦大聲呼喚家人,老三,你快來看看,爹好像走路了。舒舒服服躺著曬太陽,怎麼說死就死了呢?我數過,爹今天上身穿六件,下身穿四件,上身不是單數,下身不是單數,上身下身加起來也不是單數,他沒準備死的。算命先生說爹還要活五年,原來他是個騙子,爹還白白給他三十塊錢,冤不冤?老三,你個王八蛋死到哪裏去了?叫你早晨少喝點兒貓尿,你偏要喝。老三,你耳朵在打蚊子嗎?老三,你如果再不來,老娘就讓你戴頂綠帽子試試,我說到做到,別以為我不敢!爹,你怎麼不晚幾天,等稱重後再死?我和老三成績遙遙領先,不出差錯的話,孝敬標兵的榮譽稱號非我們莫屬。爹,我們從批發部給您扛回來的酸奶還剩半箱,我坐兩次月子(生小孩),老三都沒舍得花錢買杯酸奶,讓我嚐嚐啥滋味。爹,我的爹,我的親爹,我的親親的爹喲!
這次三媳婦哭得又有聲音,又有圖像。整個村子和村子裏的人都在她悲慟的哭聲裏默默閉上了眼睛。連四處遊蕩的野狗也停止吠叫,支起耳朵,像在傾聽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