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奎爺的晚年(2 / 3)

奎爺收聽天氣預報,選擇一個晴朗的天氣出門。頭天晚上他對自己進行清潔大掃除,破例擠一滴媳婦的洗發香波洗頭。出發前,他換上幹淨體麵的皮夾克,麵朝鏡子檢查拉鏈拉合縫沒有,第一顆紐扣是否扣進第一個扣眼,衣服有無皺褶。奎爺不修邊幅,穿衣戴帽,李淑珍和他吵過不少架。老伴去世後,他才覺得她說得有理,照她吩咐的去做。

稻場上,三個媳婦圍成一圈扭玉米,即把玉米粒從玉米棒子上剝離下來。其中一人代表三張嘴巴問他,爹,您收拾得整整潔潔的,要到哪裏去?奎爺微笑著說,哦,我去鎮上看望一位朋友,晚上回家。

從家裏到鎮上,五公裏路程,奎爺沒乘公汽,步行。最後一次逛街,他想仔細望一望路旁的山路旁的樹路旁的河流路旁的房屋路旁的莊稼地路旁的電線杆路旁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當然還有路上的車輛和行人。

當年奎爺就是在這條路上邂逅李淑珍的。那時腳下還是蜿蜒的山路,他帶領幾個生產隊的社員碎石頭鋪路基,工地熱火朝天。李淑珍提著籃子給廚房送菜,她望見一個英俊的小夥子揮舞鐵錘打炮眼。鐵錘隨著他粗壯的胳膊劃一條優美的弧線,咣,準確落在鋼釺柄處,每響一下,李淑珍就眨一下眼睛。小夥子紅彤彤的臉頰掛滿汗珠,李淑珍端一缸茶遞給他解渴。就是這缸茶讓奎爺決定娶她,李淑珍泡的茶甜津津的,潤肺養心。工程結束後,奎爺和李淑珍踩著新建的公路去公社領結婚證。

奎爺在心裏對老伴說,淑珍,我就要和你相逢了,我想喝你泡的糖茶。現如今隻有家裏來了客人,三個媳婦才順便給他泡杯茶。她們記性差,想不起來往茶水裏添勺白糖。

走了兩個小時,奎爺到達集鎮。出門時他敷衍媳婦說去看望朋友,他其實另有目的。話一出口倒提醒他想起抗美援朝的老戰友陳大柱。

奎爺買了幾斤蘋果香蕉去會陳大柱。戰友住在菜市場後麵的山腰,獨門獨戶。奎爺抬起手臂敲門,他的手指本來就是彎曲的,省略一道程序。,,,富有節奏感,像是地下黨的接頭暗號。從門縫裏擠出嘶啞的聲音,是張傳奎嗎?對不起,老夥計,我不能下床,鑰匙藏在窗戶旮旯兒,你自己開門吧。

奎爺尋到鑰匙擰開門鎖,走進陳大柱的臥室。臭氣撲鼻,像是闖入停水的公共廁所。他差點兒認不出生死之交。陳大柱瘦得皮包骨頭,掉了相,身下的鋪板從中間挖一個洞,棉套也一樣,兩個洞重合,正好將他的屁股鑲嵌。床鋪下麵擱一隻糞桶。

奎爺說,大肚漢,上次見麵你還帶我去欣賞你們老年秧歌隊排練,你扭腰晃胯挺神氣的,今兒個怎麼橫站著了?

陳大柱尷尬地訕笑說,前些天我端水洗澡,不留神滑倒,摔壞脊椎成了癱子。在床上吃在床上拉,跟植物人差不多。唉,想當年在朝鮮,我從三層樓高的崖上摔下來,不僅沒死,連皮都沒破。奎爺感歎道,好漢不提當年勇。人老了,就像一輛跑散架的破車,該報廢了。

陳大柱搖搖頭說,問題是廢品站不收我。住院時我悄悄拔掉氧氣管,醫生及時發現,又把我救活。奎爺幫陳大柱倒空床下的糞水,替他擦洗身子。陳大柱的子女均下崗,得出去找工作謀生路。

分手時奎爺告訴陳大柱,我手腳不靈便,這也許是我最後一次探望戰友了,你自己保重。陳大柱緊緊握住他的手,流著淚說,不,我相信我們還會見麵的。不在天上見麵,就在地下見麵。

奎爺陪他哭,好吧,我答應你。天上見麵我們握左手,地下見麵我們握右手。

老小老小,人老了跟小孩一樣愛哭鼻子。

作別陳大柱,奎爺邁著悲壯的步伐走下山坡,將熙熙攘攘的菜市場拋在腦後,渾身充滿力量,直奔診所而去。堅毅果斷的背影使他的形象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

小鎮形似橢圓,東頭瘦西頭胖。柏油馬路如同一根黑領帶係住鱗次櫛比的建築物。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集鎮商家雲集,各行各業應有盡有。這個不足一萬人的小鎮有十幾家診所,難怪居民戲言,廁所沒有診所多。

奎爺站在小鎮東頭,也就是領結處觀察地形,決定按逆時針方向行走。

街上店麵門口的牆壁張貼著各種廣告,診所也不例外。第一家診所大概是鎮防疫站下屬實體,宣傳艾滋病的預防知識。艾滋病通過血液和性接觸傳播,大力提倡使用安全套。讀完宣傳單,奎爺低頭走進診所,好像他去買安全套似的。

診所有四名醫護人員。一名年輕漂亮的護士負責打針護理,一名脖子上掛聽診器的西醫,一名呆頭呆腦的老中醫,還有一名算賬抓藥的中年女醫生。

西醫望見奎爺伸不直的手指問他,老先生,您來看風濕病的嗎?奎爺說,不,我的風濕病特別頑固,打過點滴喝過中藥吃過西藥泡過酒藥按過摩做過理療,甚至請法師畫符做過道場,科學的迷信的方法效果都不理想。我手疼,晚上睡不踏實。西醫說,我傳授您一個秘方,閉住眼睛從一數到一千,反複數,您就睡沉了。奎爺說,這個方法我也試驗過,照樣白費勁。我經常數錯數,錯了忍不住糾正,越糾正越清醒,反倒把黑夜數成了白晝。西醫說,那我給您開點兒止疼藥吧。奎爺說,止疼藥我喝多了已經產生抗藥性。西醫很為難地攤開雙手說,那怎麼辦呢?聽口氣就像他是病人似的。奎爺說,我想買一瓶安眠藥。西醫沒答應,耐心解釋,對不起,我沒有權力開這麼大劑量的安眠藥,安眠藥喝多了對生命有威脅,我隻能給您開五顆。

西醫捏住圓珠筆填處方,老先生,請問您的尊姓大名,今年高壽?奎爺說,免貴姓張,但我已記不清自己戶口簿上的姓名了。我隻有五十幾歲時村裏人就開始叫我奎爺,叫了三十年。如今我已滿八十四歲,隻知道自己叫奎爺。西醫無奈地搖搖頭,不曉得他是同情病人的病,還是同情病人的記憶力。

奎爺緊緊攥住五顆安眠藥,道謝離去。年輕漂亮的護士攙扶他的胳膊走到門口,叮囑他路上小心。

往前走二十米,奎爺來到第二家診所。這家診所的牆壁書寫著一行歪歪扭扭的毛筆字,辦證請撥8341129。裏麵的陳設布置跟第一家診所類似,照樣是四名醫護人員。奎爺故伎重演,也順利獲得五顆安眠藥。與第一家診所的經曆不同的是,分手時,護士正忙碌給病人配藥水,沒護送他出門。

奎爺買五顆安眠藥看一次廣告。廣告內容五花八門,令他大開眼界。偏方治淋病梅毒,招工信息,房屋出租,二手車銷售等,其中辦假證的信息最多。

奎爺轉了一圈回到小鎮東頭,提醒自己別走進第一家診所。眼前這家診所門口貼的是馬戲團演出海報,他放心走進去,找西醫買安眠藥。那西醫疑惑地問他,老先生,您剛才不是在我這兒開了五顆安眠藥嗎?我不能多開的。奎爺畢竟見過世麵,靈機一動,摸著花白的腦袋自我解嘲,你瞧瞧我這記性,對不起,打擾了。那護士照例送他出門,叮嚀他注意安眠藥隻能睡前喝一顆。最好把安眠藥放在兒女身邊穩妥些。您的記憶力衰退,喝了藥,放下杯子興許就會忘掉,沒準會把剩餘四顆接著喝完,危險。

差點兒露餡。第一家診所門口明明張貼的是衛生公益廣告,通篇都是關鍵詞安全套,他還用指甲掐了印記。診所的名字意思都差不多,博愛、和平、民主、康複什麼的,因此他才留意牆壁的廣告。奎爺湊到牆壁前,發現馬戲團海報邊角的糨糊還未幹,輕輕一撕露出那張艾滋病宣傳單。

奎爺上衣口袋裝滿散發著香氣的安眠藥,就像打了勝仗凱旋而歸的勇士,邊走邊嘬嘴吹起歡快的口哨。那些藥片隨著他的步伐叮叮當當響個不停,他伸手按住口袋,不批準它們離開自己的陣地,擅自蹦出來。

傍晚回家,奎爺告訴三兄弟,今天是你們的媽五周年祭日,我想單獨在土坯老宅待一個晚上。老宅就在三兄弟房屋背後二三十米遠。奎爺先簡單打掃衛生,整理床鋪,換衣服,然後掏出從鎮上買回的熟食,擺兩雙筷子,對著鏡框裏的老伴說,淑珍,你也吃一口吧,這是你最愛吃的涼菜和大蝦,我專門為你買的。相框裏的李淑珍抿嘴對他笑。奎爺說,今天是我們夫妻團聚的日子,應該高興些才對。

晚餐結束,碗筷收拾停當,奎爺倒一杯白開水,開始喝安眠藥。先往嘴巴裏丟一顆嚐嚐,味道不錯,贏得舌頭稱讚,爽口。考慮到肚皮已經吃飽,裝不下幾杯水,一次抓一把喝十顆,他佩服自己喉嚨管粗。喝完安眠藥,他感到睜不開眼睛,昏昏沉沉爬上床,蓋好被子,揮手對自己說了聲再見。自己跟自己再見挺有意思,就像照鏡子。奎爺騰雲駕霧,慢慢失去知覺。

奎爺一天隻吃兩餐,中午二媳婦站在稻場邊喊公公吃飯,沒有回音,於是她上門找尋,嘟噥吃飯還要三請四催。一會兒土坯老宅傳出二媳婦的尖叫,老二以為老爹非禮他的媳婦,撫摸她飽滿的胸口。老二對誰都不放心,包括連碗都端不穩的八十四歲的老爹。老二握住拳頭,氣勢洶洶衝進老爹的房間。

老爹一動不動躺在床上,二媳婦從地上撿起空安眠藥瓶說,老二,你快去找準先生救人,老爹好像喝藥了。

準先生住得較遠,是本村的赤腳醫生。老二見了準先生也不說話,喘著粗氣,尋覓藥箱掛在自己脖子上,背起準先生撒腿往外跑。到了奎爺的土坯老宅,準先生才明白,老二有求於他,並非綁架。準先生有經驗,從奎爺的內衣口袋掏出一遝診所收據,得知他至少買了五十顆安眠藥。準先生握住奎爺的手腕把脈,已經沒有脈象跳動,他歎一口氣,讓三兄弟準備後事。

壽衣奎爺自己早就按照鄉村習俗穿戴好。單數,上衣褲子共十一件,看來奎爺早就下定決心要死的。三兄弟商議,明天請親戚朋友來鬧夜,作別亡人。今天隻能做準備工作。買菜、殺豬、搭帳篷、處理壽木(棺材的別稱)。三兄弟都是村響器隊成員,奎爺死了,兒子敲鑼打鼓總歸不合適,隻得破費去鄰村請響器師傅。

三兄弟拿出紅綢鑲膛,壽木下麵墊一層柏樹枝,小心翼翼把老爹抬進壽木。女人心細,發現公公穿著拖鞋,三妯娌急忙替公公換上壽鞋。鞋是李淑珍在世時親手縫紉,鞋幫刺花繡朵,三妯娌自愧不如。

收拾停當已是深夜,為了烘托氣氛,主持人李洞天打開音響放哀樂光盤。在淒婉旋律的熏陶下,三兄弟良心發現,想起奎爺撫養他們的艱辛,淚水繞眼眶轉圈。淚腺通過兩根管道與鼻腔連通,眼淚越轉越快,使鼻子發酸。伸手一摸,淚水奪路流淌,濡濕臉頰和手掌。三妯娌忽略奎爺留給她們的不雅細節,比如奎爺不小心露出花短褲一角,偶而把衣服穿反,鼻涕流到嘴唇也沒察覺等。多懷想死者的優點,努力醞釀情緒感動自己,直到放聲大哭,並調整呼吸與哀樂合拍。三兄弟的哭隻有圖像沒有聲音,三妯娌的哭隻有聲音沒有圖像。

三兄弟合上壽木蓋。壽木擱在靈堂正中間,李洞天感覺壽木有些歪斜不穩,指揮三兄弟抬起壽木,三妯娌拖拉壽木下麵的兩條長板凳調整位置。土坯老宅地麵凹凸不平,板凳怎麼也放不平穩。要麼鋸板凳,要麼鏟地,二者相比而言鏟地容易點兒。幾個女人像熱鍋上的螞蟻好半天都找不到鏟子。三兄弟咬緊牙關抬起壽木站著。壽木用椎梨樹加工,特別沉重。大媳婦急中生智拿斧頭削地,三媳婦擺弄板凳試探深淺。二媳婦和李洞天加入抬壽木的隊伍。老二夫婦抬左邊,老大老三抬右邊,李洞天抬奎爺腦袋那頭。

老大老三首先支持不住,壽木傾斜觸及膝蓋,越彎腰手臂承受的分量越重,倆人臨陣脫逃,扔掉壽木。另外三人慌忙撒手,閃開躲避,差點兒砸掉腳趾頭。泥地被壽木撞進一個坑。這時壽木裏傳出敲擊木板的聲響,興許是蜜蜂之類的昆蟲關在裏麵嗡嗡飛舞尋找出口。

兄弟三人打開壽木,端詳每個角落,啥也沒有,可能是幻覺。突然壽木裏的奎爺像練習仰臥起坐的運動員挺直上身坐立。在場的人嚇得屁滾尿流,驚叫有鬼,拚命往門外逃竄。二媳婦被門檻絆倒,就勢抓住前麵那人的一條腿,就像溺水者抓住救命的稻草死命不放鬆。前麵那人是老三,老三邁不開步也摔了個狗吃屎,他臥倒後另一條腿也被二媳婦俘虜。老三以為死鬼爹一個人躺著寂寞,想拉他進壽木陪伴,大喊救命。老三雙腿用勁交替蹬呀蹬,呼呼生風,就像在蹬一輛破自行車,可怎麼蹬也蹬不走。

二媳婦穿一身縣婦聯發的白色休閑服,老三穿一套黑西裝。奎爺眨動惺忪的眼睛疑惑不解,陰間的黑白無常怎麼長得跟他家的老三和二媳婦一模一樣?困意襲來,奎爺打嗬欠伸懶腰,又躺進舒舒服服的壽木,很快進入夢鄉,鼾聲如雷。

原來奎爺沒死透,但也沒活過來,怎麼也叫不醒他。三兄弟三妯娌圍在壽木四周,守護三天三夜,奎爺終於再次坐起身,說他餓。他吃完大媳婦手中的一碗豆皮,接著吃二媳婦端的熱幹麵,抹抹嘴唇又把三媳婦送的一碗紅燒肉消滅掉。看樣子他想把幾天節省的飯菜攢在一頓享受。

五十顆安眠藥還不能置人於死地,肯定是假藥。老二掀翻捆在貨架上的兩袋香菌木耳,發動摩托,載著老大老三往集鎮風馳電掣,拐彎兒也沒減速,要找那些診所討公道。現在可是法製社會,國家嚴厲打擊假冒偽劣,維護消費者權益。三顆滾燙的腦袋經過北風掃蕩和道路顛簸,漸漸冷靜下來,老二刹住摩托,三人下車探討。

老二首先發言,咱們冒冒失失去尋診所理論,考慮是否欠周全?準先生將收據揉成紙團,扔進爐膛,沒有證據診所不會承認藥是從他們手中買走的。

老大補充道,就算收據在,一家診所隻開五顆安眠藥,我們不能分辨究竟哪家診所的安眠藥是真的,哪家診所的安眠藥是冒牌貨。

老三說,也許老爹買回的安眠藥均係正品。由於生產廠家不同,生產日期迥異,藥效發揮不一致。有的藥片白天生效,有的晚上生效,有的今天生效,有的明天生效。也就是說,在特定的時間範圍內,實際隻有五顆安眠藥起作用。

老二拍打後腦勺回憶說,我想起來了,老爹躺在壽木裏,一隻腳踩著生,一隻腳蹬住死,生中有死死中有生生死乾坤。正在這時,你倆和小舅體力不支,扔掉沉重的椎梨樹壽木,劇烈的振動使老爹清醒過來,藥力削弱,起死回生。

老大正待發表看法,被老三兩聲咳嗽打斷。老二隻讀過小學,畢業證還是老爹花錢開後門拿的,卻滿嘴的生死哲學。老三自然不會在學問上輸給他。老三說,就算藥是沒有衛生資質的地下工廠仿造,有效成份短斤少兩,達不到規定的含量指標,真理掌握在我們手中,也不宜狀告他們。藥物的本質目的在於拯救生命,那些診所出售假藥,歪打正著,恰恰挽留住老爹的性命。因此被告方像豬八戒倒打一耙,反而要求我們給予他們一些獎勵,比如一麵錦旗,或者一篇熱情洋溢的感謝信什麼的。從法律意義講,這場官司我們勝算九成,但社會輿論顯然對我們不利,他們會說我們三兄弟忤逆不孝,想自己的老爹死,趁早點死。也許還有人猜測安眠藥是我們購買,逼迫老爹喝的,我們也沒權力製止別人發揮想象。中國人民已經步入信息化社會,報紙、廣播、電視無孔不入,最厲害的當數互聯網。我們贏了官司,被媒體當作反麵教材炒作可就慘了。農民不把豬賣給老大,老二收不到香菌木耳,也沒顧客願意請我做木匠活兒。我們肯定比強奸犯還聞名,走到哪裏都會遭遇鄙視的目光,人們不出手,隻動舌頭,我們也要被口水淹死。

權衡利弊,三兄弟調轉車頭悻悻打道回府。

奎爺在地獄門口免費旅遊幾天幾夜,又莫名其妙地返回人間。他用指甲掐大腿掐肚皮掐鼻子,痛痛痛,不是做夢。奎爺扼腕歎息。看來死不是件容易的事,得另起爐灶,再不要拖泥帶水的死。

要說世界上最直接最果斷的死法當數槍擊。他擅長使槍,複員轉業,他把自己那杆狙擊步槍和從美國大兵手中繳獲的兩杆折疊式衝鋒槍都上繳給部隊。以前他有一杆槍打獵,鄉政府行文保護野生動物,上門沒收他的獵槍。執法人員手中倒是有槍,但你不犯死罪,他們是不會拔槍的。奎爺考慮過效仿英雄項羽烏江自刎(當然自刎並不一定非得在烏江),但他的手不爭氣,像雞爪似的握不牢刀子,恐怕連殺雞都勝任不了,何況是人!何況是他自己。

奎爺整天托住下巴,思索關於死的問題,像是知識淵博的深沉的哲學家。

那天奎爺望見三個媳婦撕開苞穀葉殼,如同編辮子似的絞在一起,找麻繩把一串串苞穀吊在屋簷椽梁上保存,不占地方,容易晾幹。金燦燦的玉米串在風中美妙轉動,令奎爺著迷,眼前一亮,計上心頭。

奎爺打開老宅床頭那隻樟木箱子,搜尋李淑珍的遺物。衣服中間夾著兩床絲綢被麵,奎爺撫摸光滑的被麵,體驗蠶絲柔軟細膩的手感,他不情願撕裂它們絞成絲巾,他甚至不舍得攤開疊好的被麵。

箱底鋪墊兩條毛巾,奎爺摳出卷在裏麵的銀器,一雙銀筷子和一個銀項圈。筷子項圈做工精細,是張家留給媳婦的傳家寶。奎爺有三個媳婦,一雙筷子一個項圈如何分配?無法做到公平合理,隻好一直擱著。他把銀器放回箱底。

兩條毛巾很厚,可當枕巾用,質量值得信賴。現在科技高度發達,但許多廠家惟利是圖,偷工減料的事時有發生。眼下的任務是延長毛巾的有效長度,即把兩條毛巾縫在一起。大媳婦針線活不錯(她跟婆婆學的),三妯娌當中隻有她會紮鞋墊。奎爺擔心大媳婦心生疑慮,打亂他的計劃,猶豫幾天決定另請高明。

村口核桃樹旁王啞巴開一家縫紉店。臨出門,奎爺告訴三個媳婦,他去村口看張書生他們下棋。

村口冷冷清清的,石桌上沒擺棋譜,石凳上沒坐屁股,看來今天沒人給張書生下戰書。張書生打遍全村無敵手,但別人輸得不服氣,卷土重來找他複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