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爺的晚年
新銳作家
作者:牛海堂
一
每到月尾,張家三兄弟顯得特別忙碌,他們在舉行莊重的交接儀式。當然,他們交接的不是流動紅旗,不是奧運會吉祥物,也不是國寶大熊貓。三兄弟履行贍養義務,交接他們的老爹張傳奎。
年紀大了,沒人直呼其名。張傳奎已滿八十四歲,村裏人就像商量好了似的,男男女女都叫他奎爺。爺跟在姓後麵表示尊敬,泛指。在村民們奎爺奎爺的招呼聲中,老人的牙齒一顆接一顆脫落。這讓他產生錯覺,認為自己的衰老是由於人們對他的稱謂造成的,而非歲月流逝的結果。
五年前,老伴李淑珍辭別人世,從此奎爺結束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生活。他不想依靠兒子,更不想煩擾兒媳(村子裏的老年人習慣把兒媳叫作媳婦,自己的老婆則稱老伴),依然居住在土坯老宅。自力更生,豐衣足食。
奎爺笨手笨腳戴上袖套,開始學習如何搭配油鹽醬醋,烹調出可口的飯菜,向別人請教怎樣把衣服領口上的汙漬清洗幹淨。除了照顧自己的日常生活,他還得料理一頭豬和一群雞的吃喝拉撒,還有三畝旱田等待他春種秋收,不簡單。雖說辛苦勞累,但心裏覺得踏實,自由自在。
奎爺平靜的生活被病痛毀於一旦。去年冬天,奎爺的風濕病猛烈發作,手指扭曲變形,關節處隆起一個個透明的肉瘤。十根指頭像是幹枯的樹枝,僵硬乏力,不聽大腦神經支配,連端碗握筷都很困難。奎爺參加過抗美援朝,擔任過多年的村書記,開過糧油加工廠,威武灑脫一世,誰想晚年竟落得如此悲涼的地步。
老爹的眼睛還在眨動,眨得還挺靈活的,病變部位離腸子還遠著呢!不礙事。三兄弟並未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老爹的雙手怪模怪樣揣在懷裏,剛開始自然有些紮眼,多看幾天也就習慣了,見怪不怪。奎爺自己也不好意思開口,如果不遇上評選文明村活動,不知會拖延到猴年馬月。
人人都會老,老有所養,你們應該給自己的孩子做出表率。現在是和諧社會,當然也是法製社會,誰和法律較勁,法律就和誰過不去,你們曉得不?
在村幹部的再三督促倡導下,張家三兄弟聚到一塊兒,召開家庭會議,商議反哺老爹的有關事宜。
老大建議,讓老爹在三兄弟每家住一年。
他的話音剛落,老二馬上站起身反駁,老爹今後的壽歲必須是三的倍數,你的方案才可取。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看樣子老爹在世上已沒有多少光陰了。假設老爹活一年,一家吃虧,兩家討好;假設老爹活兩年,兩家吃虧,一家討好。咱們都是爹的兒子,沒摻假的親生的兒子,一家也不能吃虧,一家也不能討好,是吧?
老大說,照你的觀點,住多久合適?
老二回答,依農曆計算,春夏秋冬,老爹在每家待一個季度。你是老大,應該起模範帶頭作用,先把老爹接過去住。
老大嘿嘿冷笑道,分田分山的時候,你怎麼沒想到我是大哥?一個個削尖腦袋,爭先恐後往自己懷裏扒,生怕落後半步。你倒是會打小算盤,三個季度周期循環,冬季又輪到我。生意旺季,你腿子一蹺,騎上摩托,安心去收購香菌木耳。我卻隻能待在家裏幹著急,心中掛礙爹有個三長兩短的。我也要出門販豬,養家糊口。這樣吧,咱們以抓鬮兒的方式決定先後順序。找三張一模一樣的空白紙片,分別寫上阿拉伯數字1、2、3,揉成團,扔在地上大家抓。城市裏的居民購買房子也采用抓鬮兒的方式選擇樓層,讓上帝來替我們當家做主。說完,他吆喝大媳婦去找紙筆。
這時低頭修理指甲的老三合上剪刀,撐起眼皮發言,你們別爭了,幹脆讓老爹在每家住一個月。三家牆壁挨牆壁,老爹抬抬腳板就到了另一家,方便。坐在一旁的三妯娌隨聲附和,還是老三說得在情在理。老三讀的書多,有文墨,一句頂一萬句。
二
從元旦開始,老大把老爹接到他那裏去住。
奎爺不挑食,好伺候,多個人添個碗而已。每次吃飯,奎爺總是等到大媳婦上桌後才端碗動嘴。吃飯一雙筷子,挑菜一雙筷子,奎爺這種中餐融入西餐的吃法比較衛生。晚上為了節約電費,盡管睡不著覺,他也早早熄燈上床躺下,強忍著關節疼痛一聲不吭。
轉眼到了二月, 奎爺搬到老二家生活。寄人籬下,奎爺繼續保持夾著尾巴做人的謹慎態度,努力協調自己與二媳婦的關係。
三月份輪到老三出馬,他卻拒絕接收老爹。老三讓老二至少再照應老爹一天。老二聽了氣得火冒三丈,破口大罵,他媽的,當初是哪個爛嘴丫嚼的,老爹在每家住一個月?
老三不慌不忙地解釋,的確是我說的,但我沒考慮到今年是平年,二月份隻有二十八天。一月大、三月大,都是三十一天,你比我和老大整整少工作三天!我不要求你補齊,馬馬虎虎達到閏年標準就行了。
老二梗著脖子問,他奶奶的,多一天少一天有什麼區別?
老三繼續幫他分析,二十八天和二十九天差距很大。你看超市裏的商品標價一塊九毛九和兩塊九毛九,人們實際付款兩塊或者三塊,沒有顧客要求商家找零。倘若超市標價一塊九毛八和兩塊九毛八,營業員依然運用四舍五入法結算,人們心理就不平衡了。文雅的客人會掏出手機撥打12315投訴,請求法律援助。遇到性格暴躁的愣頭青就慘了,立馬砸爛收銀台,扔掉商品揚長而去。
平年與閏年的差別激發兄弟間的矛盾,反目成仇,同室操戈。奎爺驚恐地躲開目光,歎一口氣,無可奈何地回到自己的土坯老宅。老二老三很難達成共識,都不願意管他,他隻能自己管自己。
一整天,奎爺都坐在那把他已經坐了幾十年的桃木椅子上,不吃也不喝。日升日落,月隱月現,奎爺在那把椅子上坐了兩天兩夜,才感覺腸胃無精打采地蠕動,提抗議。他淘米煮飯,一邊生火,一邊回想老伴李淑珍的千般體貼萬般賢惠。柴火燃燒的煙霧籠罩著他,嗆得他咳嗽不止。生米好不容易熬成米粥,香氣撲鼻。奎爺端起鐵鍋想把稀飯倒進瓷碗。米湯搶先流入碗中,當黏稠的米粒滑至鍋沿,奎爺指頭酥麻顫抖,咣,鐵鍋倒扣在地上。奎爺氣得一腳把鐵鍋踢到門外。
鐵鍋骨碌骨碌滾到一個過路人麵前,他是奎爺的妻弟李洞天。李洞天走進姐夫的房間,不用問就明白事情的緣由。他氣呼呼去找三個不孝的外甥算賬。
李洞天一腳踹開老三的大門,老三正津津有味的啃豬蹄,來不及騰出油膩的嘴巴向小舅問好,耳朵就被擰住,拉到門外。接下來李洞天又把老二的耳朵擰在手中。老大看見老二老三像兩隻雞,被威風凜凜的小舅提在手裏,心想自己的耳朵可以幸免於難了,小偷才有三隻手。豈料小舅足智多謀,命令老二老三各出一隻手擰他的耳朵。小舅還沒讓老二老三用勁,兩兄弟已把老大的耳朵拽成橡皮筋。
小舅訓斥道,一個爹能養活十個兒子,十個兒子養不活一個爹。你們三兄弟建新房、娶老婆都是奎爺出錢操辦,就是割草喂你們,也要割光幾匹山。如今你們的爹生活不能自理,該你們盡點兒孝心。平年閏年相差一天就有理由推諉,躲避責任。今天我就替你們死去的娘伸張正義,把你們的爪子和腳板剁成一般長短,削成一般粗細,讓你們變成三個一模一樣的人,就不會偷奸耍滑,眼睛總是盯著別人了。
天子不大母舅大,三兄弟賠罪認錯。三個媳婦忙著去侍奉奎爺,端茶的端茶,送飯的送飯,遞菜的遞菜,甚是殷勤。
四隻紅得透明的兔耳朵還未消腫,張家三兄弟再次坐到一起,磋商談判,修改補充上回的議案,力求做到完整、完備、完善,簡稱三完。
這次三兄弟大膽創新,引入獎勵機製,每年評選一個孝敬標兵。現在企業、單位、社區、學校等社會團體,都在開展評先表模活動,鼓勵人們向先進模範看齊,他們為什麼不能借鑒別人的先進經驗呢?人的主觀能動性是可以通過一些外在的形式和措施調動刺激出來的,報紙上的心理專家就是這麼說的。
具體說,就是三兄弟各拿出一筆錢,作為獎勵基金,用於頒發獎狀和獎金。老大掏一百五十元,老二掏一百五十四元,老三掏一百五十一元。這次他們很和睦,老大願意和老二老三掏一般多。老二說,一年當中,他比老大少負擔四天,比老三少負擔三天,所以他要表示一下,多掏一點兒錢。老三一聽也執意多掏一點點,禮輕仁義重。總之氣氛特別溫馨,特別祥和。三兄弟已經好多年沒這麼親近過了。家和萬事興,隻要兄弟三人團結,有什麼困難不能克服呢?
怎樣評選孝敬標兵呢?三兄弟決定以老爹的重量作為指數參照。每個月稱出老爹的體重,看看誰把老爹喂養得又白又胖,誰就是孝敬標兵。
三
張家三兄弟為贏得孝敬標兵稱號可謂絞盡腦汁。一個月分為上旬、中旬和下旬,上旬和中旬奎爺跟兒子媳婦一樣吃喝,到了下旬,他們開始給老爹開小灶加餐,補充營養。單獨用銅罐煮飯,多加點兒水,擱在柴火燃燒的紅灰中煮出老年人愛吃的軟飯。銅罐煮的飯特別香。
三個媳婦係上圍裙,拿出看家本領,施展廚藝。
大媳婦擅長製作家常豆腐、豆皮、豆芽、豆豉魚、豆瓣醬。二媳婦精通白案麵食:餃子、包子、拉麵、熱幹麵、肉餡餅。三媳婦偏愛葷菜:鹵豬頭、油燜大蝦、炸小魚、毛肚火鍋。
月尾最後一天的晚餐像是國務院招待美國總統,隆重豐盛。奎爺住在哪家,哪家的兒子媳婦孫子回家團圓,兒孫滿堂。奎爺被請到上席就座。桌上的人對他關懷備至,個個給他奉菜,一邊吃一邊給他碰杯敬酒。堂屋的白熾燈泡換上閃爍的霓虹燈,打開音響放一段輕柔的古典樂曲助興。奎爺食欲旺盛,肚皮像孕婦一樣鼓凸,走路邁鴨步,左搖右晃。
為了保住腹中的食物,兒子媳婦讓他憋勁,待稱重後再上廁所排泄。奎爺憋得臉紅脖子粗,隻有進氣沒有出氣。實在忍不住也隻能小便。不能辜負那一桌好飯好菜。尿是酒變的,損失點兒不可惜。哪天大擺宴席,奎爺就知道一個月又結束了。經過多次強化刺激,月尾猛吃猛喝在奎爺的頭腦中形成了必然,似乎不大吃大喝一頓日曆就翻不到下個月去,似乎不大吃大喝一頓社會就不會向前發展。
奎爺想飽口福,但又怕腸胃不爭氣。他埋怨三個兒子死腦筋,橫著被窩抬床。買豬曉得除食(有的農戶預先知道老大來收豬,往豬食盆多摻些玉米麵,讓豬吃得大腹便便。老大就得根據實際情況與農戶磨嘴皮,減去些斤兩),你們讓我舒舒服服上廁所,稱重時除掉幾斤飯菜不行嗎?
三兄弟雖說沒把老爹養白,但把老爹喂胖了卻是不爭的事實。
接下來三兄弟憧憬頒獎大會的到來。獎狀要到縣裏去買,鎮上賣的獎狀是給學生準備的。太小,印刷質量粗糙不說,還有錯別字。記得有一次老三的女兒獲得三好學生,獎狀寫成了獎壯,盜版的。
獎狀得有藝術品味位,孝敬標兵四個字,要請本地書法家協會的名角潑墨。
頒獎需要領獎台,人站在上麵才顯得氣宇軒昂誌得意滿。老三自告奮勇承擔做領獎台的任務,家具店沒這種木器出售。老三又是砍又是敲又是挖又是磨又是畫,斧子鑿子鑽子墨鬥角尺水平儀鉛筆等木匠家什輪番上陣。老三拉開架式幹得大汗淋漓。
獎牌到哪裏去找?老大有妙招。他是像章收藏愛好者,願意無償貢獻一枚珍貴的毛主席像章代替獎牌。老大介紹,他這枚毛主席像章屬於非物質文化遺產,黑市出價三千元他都不舍得賣。老二和老三覺察老大的話好像有語病,但一時半會兒又不明確到底錯在哪裏,隻好由他去說。至於獎牌上的係帶,讓三個媳婦去想辦法解決。
略微遺憾的是獎狀右下角沒有公章蓋。這下輪到二媳婦出風頭,她是村婦女主任,剛上任的,手中有公章。
二媳婦命中有官運。今年村領導換屆選舉,村支書暗箱操作,打算讓他的相好擔任婦女主任。村裏的女同胞討厭那個風騷的娘們,決定另選人才。選誰呢?漂亮的婦女有七八個,醜陋的婦女有五六個,不美不醜的婦女更多。要說區別,隻能比女人的隱私部位。二媳婦擁有挺拔的雙乳,奶雙胞胎仍供大於求,乳房鼓脹,香噴噴的乳汁奢侈地往牆壁上噴灑。旁觀者清,當事者迷,二媳婦以為自己交際廣才被選上。
就像新娘穿上婚紗,蓋了又大又圓的公章,獎狀蒙上神秘魔幻的色彩,光芒四射,讓人睜不開眼。
頒獎會請孝敬標兵講幾句是免不了的。老大和老二暗暗在背後學說普通話,特殊場合講方言有失風度。兩個從不關心國家大事,隻對麻將感興趣的農民,天天晚上七點準時規規矩矩坐在電視機前,收聽新聞聯播,學習康輝和王寧的標準發音。
老大說話愛說這個這個,比方:我今天賺了一頭豬,他這樣說,這個這個,我今天這個賺了一頭豬,像是給傾聽者實施催眠術。老二喜歡說然後怎麼怎麼樣。然後屬於關聯詞,說明動作的先後順序。老二把然後當作逗號使用,逗號的作用恰恰相反,表示停頓與分隔。上台講話不能像結巴,應該濾掉多餘的字眼,避免重複,言簡意賅。
寫份發言稿也是必不可少的,字數最好在三千以上。讀書時老大和老二最怕作文課,雙手摸白紙,兩眼望青天,咬住筆帽,半天寫不出一個字。老大首先想到本村惟一的大學生小杜,他跑到村東拐彎抹角去找老杜。老杜有一頭豬想賣給老大,在單價問題上倆人發生爭執。這次老大咬牙漲價,貼運費虧本收購。
要知道老杜養的那頭豬是母豬,充肉豬賣出好價錢,被畜牧局發現是要受處罰的,冒風險。作為回報,老杜一高興,讓兒子幫老大撰寫一份三千五百字的發言稿。
老大前腳剛離開杜家,老二後腳就來找老杜打麻將(杜家沒有香菌木耳),連打三夜,一夜輸一百塊。醉翁之意不在酒,輸完三百塊後老二說明來意。未來的律師小杜給老大寫第一篇發言稿就不情願,但他是個孝子,勉強照辦。沒想到父親跟門進,再次布置新任務,小杜坐在那裏一聲不吭。老杜開導兒子說,你別皺眉頭,你把剛寫給老大的那篇發言稿複製一份,不就完事了嗎?
老大和老二拿著打印稿愛不釋手,遇到不認識的字查辭書注拚音。倆人早早起床朗讀背誦,上學讀書時倆人都從沒這麼專心過。老二力氣大,肺活量也大,老大聽見老二的發言內容和他一樣,以為老二在模仿他,鑽進臥室關上房門練習。老大做賊心虛鬼鬼祟祟的舉動同樣讓老二以為老大在偷學他,也躲到玉米地裏學習。
老三胸有成竹,不慌張,他曾經站了一年半的講台,麵對聽眾他口若懸河。
三兄弟想象著頒獎的情形。他們都是村響器隊的成員,老大氣長吹嗩呐,老二力大打架子鼓,老三節奏感好敲鑼。鼓樂齊奏渲染頒獎氣氛。神聖的時刻來了,身為村婦女主任的二媳婦宣布獲獎名單。三兄弟當中的某一位在眾人羨慕的眼光裏抬頭挺胸走上領獎台。他每登一步台階,便像閱兵式裏的國家領導人向群眾揮一下手。台下的觀眾先看見他的腦袋,接著看見他的腰部,揮五次手,台前的觀眾才看見他的腳板。
他們請小舅擔任頒獎嘉賓。李洞天先給孝敬標兵頒發獎狀,外甥接過獎狀斜靠胸前,騰出一隻胳膊與嘉賓握手。頒發獎牌時,台上的外甥和台下的李洞天需要協調配合。外甥盡力垂頭彎腰,李洞天則繃直腳尖,如同芭蕾舞演員上提重心,舉起雙臂,把獎牌掛在外甥頸脖間。獎牌在空中模仿鍾擺搖晃片刻,然後隨著主人脊柱的拉伸,緩緩靠在他的胸前。
老三把領獎台做得太高了,就是久經沙場的自己站在上麵也難免怯場,高處不勝寒。其他兩個人就更不用說了。但願孝敬標兵發表獲獎感言兩腿別顫抖,從上麵跌下來,摔成腦震蕩可不是鬧著玩兒的。為確保安全,領獎台四周最好鋪一層厚橡膠墊。建議獲獎者戴上安全帽。
評上孝敬標兵自然高興,倘若落選也沒誰有怨言。因為整個評獎過程是透明的。公平、公正、公開。
四
自從被病魔剝奪勞動能力,奎爺感到他的人生觀在發生改變。已經耄耋之年的奎爺開始懷疑活著的意義。他好像與這個燈紅酒綠的世界聯係越來越少,世界完全可以沒有他而存在,安然無恙地存在下去。
奎爺覺得自己像一盤磨,被那三頭驢推來推去,推去推來。應該說,兄弟三人現在是孝順的,但這孝順並非發自內心,他們隻不過為了爭奪孝敬標兵的榮譽稱號。就像那些大企業給地震災區捐款,其真實用意在於廣告,提升企業形象,推銷企業產品。
人口普查結果顯示,中國男人的平均壽歲比女人低。村子裏像他一般歲數的老人都是老太太,奎爺不明白為什麼李淑珍先他而去,留下他一個人冷冷清清的。按道理他也該入土為安了。就是新中國締造者毛澤東,活到八十三歲,閻王爺照例毫不客氣的勾掉他的名字。他奎爺難道比毛澤東還偉大嗎?
傳說彭祖活了八百年,他是不是跟彭祖一樣,由於閻王爺的疏漏名字沒上生死簿?那樣就糟了,糟透了。隨著年齡增長,奎爺大腦的神經中樞就像那些坐辦公室的公務員,懶懶散散鬆鬆垮垮,常常玩忽職守。好幾次奎爺起床或者上廁所忘記拉拉鏈,內褲暴露在陽光下。媳婦看見也不便直言,背後指指點點唉聲歎氣,轉彎抹角讓孫子提醒他,您的大前門開著呢!迎接哪個國家的外賓呀?窘得他臉紅到脖子根兒。
最擔心的事是不能利利索索地死,臥床不起。如果兒子出門,三個媳婦照顧他總歸不方便。媳婦揭開鋪蓋幫他褪掉褲子,拿著尿壺伸到他兩腿間接尿,他的臉擱哪兒?恨不能找地縫鑽進去,生不如死。
村東杜家的兒子讀大學,學法律專業。奎爺請教過他,能不能去醫院申請打一針,安安靜靜地死?未來的律師告訴他,西方一些國家早已實行安樂死,但目前我國還沒有通過安樂死的議案。我國是社會主義國家,珍惜、尊重和善待每一個公民的生命。奎爺熱愛自己的國家,但他覺得在生死問題上,任何社會製度都不存在優越性。生存是人的權利,死亡同樣也是人的權利。在家裏等死,還不如主動出門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