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仿佛驚雷滾滾,饒是在爾虞我詐的後宮混跡多年,將大起大伏視若常事的玉衍也不禁失了以往顏色。她怎會不知斛律,前朝皇族姓氏,絕滅在三十年前的統治者。曾被先帝滅族的紇鐸氏也不過是忠於斛律的臣子。這一族自開國以來延續百年,卻因末代君王昏庸無道,才被後魏所滅。而瑾皇妃,竟然是前朝遺孤。
“阿瑾是前朝最小的公主,生來就被囚禁在寒塔之中。朕見她那年她才六歲,然而她那一雙眼睛透徹的卻如澄明的夏空。朕那時總會偷偷跑去看她,和她在一起,總會讓人覺得異常安心。”
那時他們都還年少,不懂得彼此之間可望而不可即的遙遠。年幼的裕灝總以為,隻要伸出手,便能穿過層層厚重的鐵欄,握住她溫熱的小手。他們的邂逅並不華麗,卻足以讓人難忘。裕灝幼時並不受先帝疼愛,每每見到安言,便會忘記所有委屈與痛楚。無人注視的銅鑄牢房,一線陽光都如生命中的奢侈。然而就是在這樣的昏暗中,才能發覺彼此眼中閃爍的光芒。安逸的時光冗長卻又短暫,他在這平靜的一年又一年中成長為翩翩少年,然而過眼的世間女子,卻始終沒有一人能如安言一樣有一雙明亮,幹淨的眸子。
有一日,他忽然問道:“我是滅你族人的皇戚,你不恨我麼。”
那女子卻隻是笑:“斛律的貴族早已糜爛不堪,他們將酒倒入銀池之中,將肉串於金枝之上,這樣的國家即使沒有你的父皇,也難以延續下去。因此我不恨你。”
那以後,裕灝被卷入奪嫡之爭後第四年登基稱帝,當他執意要娶身陷牢房中的阿瑾為妻時,秦後才始知二人早已相識多年。她雖應允讓阿瑾為妃,卻不曾料到這個被困十幾年的女子竟是那樣冰雪聰明。阿瑾嫁於他為妃後,便一心一意為他爭奪大權。她不顧千夫所指參與朝政,憑借驚人的洞察力一次又一次化解危機。她立於三尺城樓上怒斥三軍,巾幗之姿為世間傳誦。她的身份被裕灝賜予的堇姓所掩埋,朝人也不知她的前身來源於何處。而阿瑾於裕灝隻有一事相求,便是為後。她要生下大魏朝的繼承者,同時也將家族的血液世世代代流傳下去。這一點要求,並不過分。
若沒有其後的諸多意外,也許他們會是這世間最美滿的一雙人。從前帝王無情,後宮冰冷,卻唯有他二人才能溫暖徹骨寒冷的城牆。不背叛,不舍棄,原本可以就這樣相扶終老。
“朕從未想過與她數十年的相戀,卻要淪為相互猜疑的田地。朕也不願意相信,她苦心積慮隻為複國。”
玉衍望著痛苦不堪的男子,一時卻啞口無言。瑾皇妃的所作所為遠比她想象的更為不堪,她甚至開始懷疑,那個女子是否真的動過情。若那時她如願登上後位,還會不會有眼前的大魏天下。這些,她想裕灝心裏明白,因此無需此時說出加重他的痛苦。玉衍隻是靜默地看著香爐中緩緩騰升的煙氣,映著窗外飛雪如流螢,隻是這樣寂寞美好的景致落在眼底終是一片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