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灝逼視她良久,直到指尖發麻,他才鬆了手。男子眼中的赤炎逐漸褪去,伴隨著獰笑,他終於開口:“即使你惹怒了朕,朕也不會廢了你。一旦沒了皇後,宮裏便會湧出千百個後繼之人,朕唯恐避之不及。你會留在景安宮,隻是一生一世不得踏出一步,直到朕死。”他麵上漸漸浮出怨毒之意,五官一如扭曲了一般森然發笑,“至於你腹中的孩子,出世後朕會交給寧淑媛撫養,你盡可安心。”
“寧淑媛!”玉衍幾乎脫口而出,“你怎麼能把我的孩子交給她,她是……”
“你們不曾以姐妹相稱麼。你放心,寧淑媛不似你辣手無情,這個孩子她定會視如己出。”皇帝徐徐起身,居高臨下地睨著一臉驚愕的女子,“再者,永兗資質平庸,永澈體弱多病,你這一胎若是男孩,也許今後便能繼承大統,你也算立下大功一件了。你若肯好好養胎,朕便許諾你不會遷怒於紫陽,對外也隻稱你身患重疾,臥床不起。何去何從,你仔細掂量。”
自知已然無路可走,隻是為了紫陽,玉衍仍是要承受住這最後的屈辱。十根指甲幾乎扣入掌心,然而她卻忍著那刻骨的痛,一字一頓道:“我所做的一切皆不關景安宮宮人之事,把蘇鄂還回來,我便答應你。”
皇帝審了她一眼,冷冷笑道:“也好,皇後懷有身孕,不能少了下人服侍。”那笑裏含著陰仄與得意,是玉衍即使伴他枕側十餘年都不曾見過的神情。她深知,這深一步淺一步的二十年裏,她鬥倒了所有氣焰囂張,心懷叵測之人,卻最終還是栽在了皇帝手中。眼前這個大魏的掌權之人,擁有常人遠不能及的陰謀與策略。亦如同所有下場淒慘的後妃一樣,她輸給的是帝王的權勢。
然而玉衍從未後悔,她至今擁有過的一切,是常人終其一生都無法獲得的。即便是老死後宮,她依舊是被記入史冊的正宮皇後。她的兒女會緬懷她為他們所做的一切。風光的國葬,榮耀的諡號,這些足以填補她多年的辛酸與苦楚。
其實在裕臣死後,玉衍也曾不止一次夢到過他衝進景安宮,要帶自己遠走高飛的那個晚上。也曾捫心自問,是否後悔一把推開了這一生她摯愛之人。然而時至今日,她都不曾後悔過那個決定。因為自己這一生,早在皇帝停眸於她身上的那一瞬便被改變了。無論是步步為營,還是手染鮮血,都是她一步一步自己選擇的路。
她不會回頭,也不能回頭。
玉衍曾殺了許多人,也救了許多人。無關誰是誰非,隻是命中迫不得已。然而直到她見到麵色蒼白,傷痕累累的蘇鄂之時,才終於堅信,若有輪回相報,這個心甘情願與她同甘共苦一生的女子,必定是自己最後的救贖。
三個月後,玉衍果然如願誕下皇子。隻是嬰兒呱呱落地當日,便被抱離了景安宮。玉衍甚至不及記下他的長相,隻是知道這個康健的男嬰被養在了寧淑媛名下,取名為永逸。有時想起,她便會覺得無比諷刺——永逸,永逸,永遠安逸。然而生在帝王之家,怎會有安逸人生。她隻盼著這個孩子不要也如她一般命途多舛便是再好不過了。
那以後,她不知在景安宮待了多久。幾年過後,旁人已全然把她當做死人一般。從前森嚴的戒備也一點點瓦解下來,甚至會有小宮女躲在牆邊偷說閑話。玉衍便是從細碎的留言中得知,在自己被禁足兩年後的春天,寧淑媛處死了欲行不軌的昭嬪,從而一舉被封作寧貴妃,成為皇帝身前最得寵的女子。
得知昭嬪死時,蘇鄂望著麵容清秀,臥坐窗下的玉衍,長舒一口氣道:“昭嬪曾與娘娘有不共戴天之仇,然而她生性狡黠,一直明哲保身苟活多年。如今寧貴妃將其處死,也算了了娘娘最後的心願了。”
玉衍望著窗外春光明媚,笑容裏卻帶了一抹隱然可見的冰涼:“本宮尚有一位事未了,便是被禁在景安宮,此仇也不得不報。”她眼裏有蒙蒙的霧氣,如同雨停後潮濕的水汽,微笑之時依舊美得驚人。
蘇鄂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天她曾在玉衍身上仿佛看到展翅翱翔的鳳凰,那時的她驚愕不已。時至今日,即便玉衍已落魄到如置身於冷宮,那眉宇間的霸氣卻沒有一絲消弭。蘇鄂恍惚明白,有些人天生便是王者,她們隻能不斷與他人廝殺爭鬥。而玉衍,她的前路不會就此中斷,也許在這之後若幹年裏,她還要走上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