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2 / 3)

“您的肺病現在怎麼樣了?”蘇吉拉納想表示一下自己的關心,搜腸刮肚後問了這麼句話。不料卻一下子戳中了母親心中的傷痛。

“當然好了,因為不再有那麼個瘋子半夜催我起床去練什麼功!”說到後來,魯塞塔簡直是咬牙切齒。

在蘇吉拉納的記憶裏,父親是個嚴酷的人,表現之一,就是經常半夜把他們母子倆叫起來,修煉各種神功。吐納、靜坐、采氣、調息、頭頂鐵鍋、目瞪燭火……那凍得人瑟瑟發抖的黑夜永遠留在蘇吉拉納的記憶裏。父親的督促中帶著很多急躁的成份。他常告訴蘇吉拉納,如果小時候不努力,長大後就會像他這樣,快四十了都發不出“功力”,教階也才是個“沙長”。在他很小的時候,心痛兒子的母親總是想方設法讓蘇吉拉納多睡一會兒,為此沒少與丈夫吵嘴。後來魯塞塔不再說什麼了,大概是父親的“因材施教”起了作用,小蘇吉拉納也癡癡迷迷地執著於各種神功,不過,直到現在,《功卷》上描寫的那些神功異能離蘇吉拉納依然很遙遠。他曾問過師父,也就是前任稽查隊長,是不是自己缺乏什麼天賦。老隊長總是很堅決地告訴他,做好生活中該做的事,神功自會在最佳時刻降臨其身,不必強求,更不必有什麼精神負擔。

“佐爾塞吉奧先生是個好人,很疼我。帕塔和梅裏也都是好孩子,沒有因為我是後娘給我添什麼麻煩。”

“可是,林加拉納不是個好人嗎?”蘇吉拉納忍不住自己的父親爭著名份。

“我不知道他在你眼中是個什麼人,聖徒?英雄?但在我眼裏,他實在沒有什麼了不起。是,他不貪不賭、不嫖不淫。你找不出他的毛病。但他沒有心肝,無滋無味,無聊透頂。當然,在他眼裏我也是很渺小的人,因為我不像他那樣把律法書當飯吃,他便經常說我不虔誠,是個偽教徒。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太陽底下,但卻沒有生活在一個世界裏。”

按真理教的規定,在“真理世界”上生活的人沒有誰可以不信仰真理教。所有“良民”生下來便是真理教的在家信徒。這樣一來,隻是為了應付教規,免受責罰,甚至為了求取各種好處而遵守教規的“偽教徒”便無處不在了。

蘇吉拉納不說話,靜聽母親的傾訴。他知道一說話,兩個人未免又會吵嘴。很多時候,他也有母親這樣的感覺:與周圍的人並非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上。隻不過他覺得自己是少數派,是個被“偽教徒”包圍起來的人。那是他離開教會學校後才開始產生的感受。

“從你四歲起,他就不和我同房了。”當著二十八歲的兒子,母親講起了自己的私生活。“他突然找到了一種秘法,聽說可以神功速成。條件是禁止同房。我不是貪圖肉欲的人,可是,夫妻!夫妻啊!他把我當成一個包袱,天天甩在一邊,自己打坐、修煉,修煉、打坐……我應該不應該有我的自尊?他蠢透了,他難道看不見,那些大教士們誰不娶老婆?有的還是三妻四妾。”

聽母親說這番話,蘇吉拉納的心裏翻了個個兒。他想到了卡梅麗婭,難道自己需要為修煉神功而放棄對她的愛?父親死時他隻有十三歲,盡管已經到了教會規定的開蒙學習功法的年限,但父親不會跟他講這些秘術。現在,各種功法的修煉方式他已經一清二楚。沒聽說有此類秘術存在呀。很可能是父親追求速成,修煉某種邪門功法。這是教規明令禁止的。他不禁對父親的印象打了個折扣。

“蘇吉拉納,你是我唯一的兒子,我理應愛你。可是,我總是從你身上看到你父親的影子,讓我愛不起來。你也是那麼冷漠、刻板。孩子,我們女人結婚是為了找個能心疼自己、關懷自己的人,最後嫁的不是這樣的人,我們有權力不滿,有權力抱怨。”說到後來,魯塞塔的話語裏帶起了哭音。她抬起手,在眼角上抹著什麼。

仿佛真是父親的接班人,蘇吉拉納這些年的舉動大大地傷了她的心。這次,還是丈夫出主意,讓她寫信請兒子來參加生日宴會,溝通疏遠已久的感情。她講得越來越快,越來越急,仿佛不把心裏頭憋了多年的話一口氣都說出來,蘇吉拉納就又會遠遠地跑到她的視線之外去了。

這一次,蘇吉拉納沒與母親爭辯,此時他心裏裝滿了卡梅麗婭的影子。“女人結婚都是為了找一個能心疼自己的人”,卡梅麗婭也是這樣嗎?如果是這樣,自己是不是個能疼她的人?或者,她會不會把我看成這樣的人?渴望在愛情難題上得到答案的蘇吉拉納苦苦地思索著。他曾無數次推想過卡梅麗婭拒絕自己的原因:她另有所愛?不對啊,黎秀英和旋風都沒有告訴他這樣的“情報”。因為自己窮?不會,聖族成員都有相當數量的津貼,蘇吉拉納的手頭雖不寬裕,但絕對比普通家庭好得多,負擔兩個人的生活不成問題。是不是自己長得太一般,沒有魅力……?蘇吉拉納在這方麵太不在行,百思不得其解。

“其實他為什麼心急火燎地練什麼神功,還不是為了晉升教階!”母親還在嘮叨,這父子兩代人對她的傷害仿佛毒素一樣鬱積在她的心裏,不吐出來,她總是不能舒舒服服地過日子。

第十代教主亞勒芒斯在位時,確定了憑功法的高低決定教階高低的製度,從此以後,無數代真理教徒都在勤修苦練,渴望有一天發現自己能夠開天目,能夠隔空取物,乾坤移挪。這裏麵不僅包括蘇吉拉納的父親,自然也包括蘇吉拉納本人。

蘇吉拉納忽然發現,如果必須聽別人講話,自己的態度也會慢慢改變。此時,他逐漸覺得,母親說的話也有些道理。是啊,如果母親隻是希望滿足一個女人應有的要求,那又有什麼可怪罪的呢?可是,父親呢,父親篤信真理教義,為此付出那麼多犧牲,許多其他人享受的東西父親都沒有享受到,這樣的人不可敬嗎?又有什麼罪過嗎?

最後,多年的教會教育給他培養出的一種奇特本領起了作用,他把這兩種矛盾歸結到了一處:母親是個世俗之人,她不能和父親一起去追求信仰,父親肯定是因為這個才冷落她的,所以,父親和母親都沒有什麼不對,他們本來就不應生活在一起!

就這樣,蘇吉拉納甩給母親一雙耳朵,自己在想著心事,直到一句非常敏感的詞話穿透屏蔽,敲擊著他的心靈。

“聽說你喜歡上了一個白人女孩兒。”魯塞塔忽然甩出了這樣一句話。

“啊?什麼?”蘇吉拉納吃了一驚,一時間不知是母親真說了這麼句話,還是自己太專心地想卡梅麗婭,產生了幻覺。

“風紀委員會派人來通知我,說你愛上了一個白人女孩兒。而且在委員們麵前出言不遜……”

“我沒有出言不遜!”蘇吉拉納忍不住辯解道:“我隻是如實講自己的想法。”

“好好好,我又不是委員會的人,和我凶什麼。”母親頓了一下,又問:“她是怎樣一個姑娘啊。”

“她……”

蘇吉拉納剛張開嘴,另一股力量又把他的嘴封上了。他非常想多一個人理解他的心情,分擔他的痛苦,最好還能給他出出主意。但這個人卻不應是魯塞塔·巴尼尼娜。他還無法把這樣聖潔美好的事拿出來與她一起討論。而且他心裏又多了一份憂慮,都說壞事傳千裏。自己這份真誠美好的感情是不是也正在迅速被人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散布開來?

“哼!是怎樣一個姑娘都無所謂,你肯定會對人家說,讓我來拯救你吧。你是白人,天生有罪,但我這樣的大聖人可以挽救你。我猜得可有錯?”

魯塞塔的語氣一點都沒有變,因為她隻是繼續剛才的談話。但這回,蘇吉拉納可徹底呆住了。母親講的正是他的心裏話。這樣的內心私秘他可隻對旋風說過。旋風雖然和蘇吉拉納的家人有些來往,但他沒有時間對魯塞塔講這個。仙桃節一過旋風就押著哈姆達尼離島了。那麼,母親從何得知,而且知道得這樣一針見血。

《朝陽啟信錄——律卷》是專門用來規範教徒行為的。其內容從行走坐臥、婚喪嫁娶,直至安邦定國平天下,不分巨細,無不涉及,共開列了三千五百餘條。像是一張用三千五百條繩索編成的大網。長期以來,蘇吉拉納都把這三千五百多條戒律當成全部生活的注釋。他能將這三千五百多條倒背如流,自然覺得自己也就懂了全部的生活,自然比偈母親這樣不讀經卷不練功法的人高明許多。

在他看來,母親實在平庸無聊:當初一同生活時,她每次向法皇像行禮都那麼敷衍,真正專心的倒是和幾個聖族女人湊在一起聊些家長裏短。多麼無聊,乏味!從很小起,每次她們在一起聊天,蘇吉拉納都要躲出去,他厭惡一切不莊嚴不崇高的東西。什麼誰娶了誰的女兒、哪家的夫妻不和、街上又出現了什麼新式樣的衣服……你們可知道,這世上最重要的事情是建立人性天堂、防止“魔鬼”複蘇。礙於情麵,每一次他都把這從內心深處發出的質問壓回去。直到最後來了個總爆發。

所以他從未想到,母親能把他的心事看得那麼透。難道自己在對卡梅麗婭傾訴的時候,母親在一邊旁聽?那當然全無可能。他油然而生出想問問內中玄機的念頭。不過話到嘴邊,心裏又是一股不可遏止的力量把他的嘴封上了。這股力量幾次三番地出來搗亂,使他終於察覺到了它的本來麵目:

自尊心?虛榮心?

算了,有自尊有什麼不好。想到這,蘇吉拉納複又以沉默來作答。

這些翻過來掉過去的內心活動其實隻進行了片刻時間。魯塞塔全無察覺,隻是自顧自地往下講:

“哼,那姑娘要不是瘋子,或者想借機會往上爬,她就決不會答應你。”

這次,蘇吉拉納費了好大的勁才把自己按在椅子上。母親不應該知道這個!他的腦子飛快地檢索著《朝陽啟信錄》。不光檢索《律卷》,還檢索著《藝卷》,那裏有大量描寫愛情婚姻的文藝作品。還有《聖卷》、《史卷》,那上邊有麻原章晃本人的婚姻生活,有教會前輩的婚姻生活。那可都是他的榜樣啊!是不是以前自己對這些人生榜樣參悟得不夠,為什麼母親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猜出來的事情,自己卻苦苦得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