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秘密執行公務,蘇吉拉納很少穿便裝。作為男人,本來對服裝式樣就不在行,加上沒有女人照顧,所以他的衣櫃裏一向隻掛著仆役們洗好的官服。但這次,當他接到一封請柬後,特意走上大街,買了一套勉強得體的便服穿在身上。以至於當他回到公寓時,衛兵差點要伸手攔阻。
他獨自一人騎著快馬,馳出弟島的經濟和行政中心阿薩耶城,來到不遠的雪蓮鎮。他牽著馬,敲開一戶富裕人家的大門。這戶人家的院門、院牆、院內裝飾都使用了上等的石料,而且精雕細刻。鴕鳥、袋鼠、考拉、鴯鶓……南太平洋地區的特色動物形象應有盡有。主人搞這些東西並非圖的顯闊,而是一種廣告手法。因為他是兄弟兩島上首屈一指的石材商人。
在這些石刻形象中,隻有一個代表著主人的某種精神寄托。那是一個簡單的海浪造形,被刻在大門上方的頂簷上。那個徽記代表著聖族中人口較多的一支——波利尼西亞人。按照聖族風紀委員會自定的規矩,每個聖族家庭都要在顯眼的地方標明本族的族徽,這既是榮譽,又是責任。因為世人對聖族的道德水準有不同尋常的要求。十大聖族各有各的族徽,因紐特人有冰山、貝都因人有沙丘、俾格米人有森林、納霍德卡人有長矛、喀爾廓人有利劍等……這些族徽標誌著他們最初的生活環境,正是由於那些惡劣的生活環境,在真理教價值觀下羨慕不已的世人才尊他們為“聖族”。當然,一千年下來,族徽上的這些事物已經遠離了絕大多數聖族成員的生活,成為一些美麗傳說。
為蘇吉拉納開門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夥子。他認識對方,這是主人的二兒子。他生硬地向小主人點點頭,過後自己也覺得不太禮貌,但卻扮不出更親切的樣子。
對方並不介意,或者年紀還沒有成熟到能觀察他人細微表情的程度。蘇吉拉納平時就常常板著臉。這個名叫梅裏塞吉奧的小夥子熱情地把他領過彎彎曲曲的走廊,來到客廳。一對中年夫婦坐在那裏,等候著他的到來。蘇吉拉納走上去,先對那個和藹可親的男人施了一個晚輩對長輩的標準禮節。
“佐爾塞吉奧先生,祝您身體健康。”
“也祝你身體健康。其實不用我祝福,你的身體本來就像牛一樣壯。”佐爾塞吉奧是個開朗隨和的人,起身作了個邀請的手勢。
接著,蘇吉拉納又對那位穿著樸素、體形微胖、目光憂鬱、麵無表情的中年女子施了一個禮。
“您好,媽媽。”
那是蘇吉拉納的親生母親——魯塞塔·巴尼尼娜。她仔細地看著兒子,全身上下唯一的反應,就是眼睛裏閃過的一絲淚花。十多年了,他們之間見麵的次數不超過一隻手的指頭數量。
然後,蘇吉拉納把一卷羊皮封麵的《朝陽啟信錄》捧給了母親。將《朝陽啟信錄》作為賀禮,是真理教社會的民俗和風尚,教會人員尤其如此。
說起《朝陽啟信錄》,就需要提及真理教曆史上一位著名人物。此人不是教主,地位卻勝似教主。曆代三十七位教主中,大概隻有麻原章晃和卡裏姆昌德的聲望能超過他。按照教會規定,每一卷《朝陽啟信錄》的封麵要印麻原章晃的坐像,而在封底處,則一律印上這個人的坐像。此人就是《朝陽啟信錄》最初的編輯者,真理教教義的奠基人——彭誌真。
彭誌真本名彭路陽,是麻原章晃的同代人,原為小說作家,在文壇上頗有些名氣。不料後來卻迷上了各種神功異術,認為這裏麵有他尋找多年的人生真締。遂周遊四海列國,遍訪包括麻原章晃在內的各路高人,寫下一部名叫《大師》的書,為世界上主要的邪教頭領樹碑立傳。此書一出,自然引起軒然大波。各國科學界人士紛紛撰文加以駁斥。彭路陽畢竟受過高等教育,深知單純反駁無濟於事,便潛下心來,遍閱古今科學著述,積數年思考,又寫下另一巨著——《破邪集》,曆數自物理學開始的十數門基礎科學為虛妄之學,無法引導世人求得真理。彭路陽在此書中表達了自己以批判科學,恢複人性真理為使命的誌向。
盡管其誌不小,但由於人格魅力有限,彭路陽並無領袖才能。當時麻原章晃已下監入獄。彭路陽認定此人有作宗教領袖的氣質,便與保外就醫的麻原結交,麻原章晃因為先天殘疾,自幼缺少教育機會,所以文辭粗陋、思路淩亂,也迫切需要一個理論家為自己服務,兩下一拍即合。彭路陽加入真理教,改名彭誌真,以銘其獻身真理教之誌。彭誌真和獄外的真理教餘孽一起,苦心思量,構築了真理教最初的係統教義。大意為:隨著科學的發展,基於科學知識的技術製品越來越人性化,而人類個體將沉迷於這些人性化的科技製品中,傳統的社會關係將隨之破裂,真正的人性本身將不複存在,人將最終成為科技的附傭,也就是少數擁有高科技的大資本家,大科學家的附傭。科學不是造福人類的工具,而隻是一小撮陰謀家統治世界的工具。他們製造的科技製品都具有毒品一般的性質,使人沉迷其中,不能自拔。這其中,彭誌真尤其指責了當時方興未艾的電腦技術。認為此前任何一種科技發明隻能侵蝕人的肉體,唯有此項發明能毀滅人的心智。彭路陽詳細預言了世界上一些主要技術課題,如人機合體、生物電腦、人體克隆技術、世界網絡化等等,認為這些技術發展最終實現之日,就是人類萬劫不複之時。電腦大亨比爾·蓋茨正因為上述教義,才被裁定為“群魔之首”。
當然,這些都是真理教的“高級教義”,專門用來吸引一些社會上層人士和知識界人士的歸附。麵對平民大眾,彭誌真則設計了另一套“簡明教義”、“方便法門”。在這種“通俗教義”裏,科學被簡單地稱為“魔鬼”。彭誌真具體列出了一千六百多種日常科技製品,逐一說明它們的有害之處。以煽起人們對科學技術直觀具體的反感。由於時代的限製,彭誌真早期的作品大都沿用了“魔鬼詞彙”,且艱深難解,倒是那些簡明教義成為後世真理教徒的精神支柱。
對於麻原章晃,彭誌真則用自己的另一支筆,大書其神功異能和“聖徒”般的獻身精神,重新建立對麻原章晃的崇拜,並為麻原章晃出獄多方奔走。彭誌真之於麻原章晃,正像戈培爾之於希特勒一樣。正因為如此,日後獨長大權的麻原章晃對這個從不與自己爭名搶功的部屬講了極多的諡美之詞。這些誇獎都載於《朝陽啟信錄——聖卷》中。
晚年,彭誌真主編了最初的《朝陽啟信錄》,為真理教奠定了基本教義。麻原章晃死後,彭誌真未參與權力鬥爭,而是利用自己在教會內部的威望,支持諾爾迪亞上台繼任第二代教主,使真理教的政治體係得以在當時極為複雜的世界局勢中傳承下去。
真理紀元19年,人類曆史上罕見的“包裝”宣傳大師彭誌真以85歲高齡死去。當時《朝陽啟信錄》編有四卷,分別為《聖卷》、《理卷》、《律卷》、《功卷》。《聖卷》記載了麻原章晃本人的言行,也是真理教最初曆史的歪曲記錄。《理卷》闡述了真理教的基本教義,《律卷》規定了真理教徒的行為準則和基本教法。而《功卷》,則記錄了真理教徒修煉各種“神功”的方法。彭路陽死後,真理教會按其遺命,開始編纂《史卷》,即用真理教觀點闡述的世界曆史。
真理紀元170年,酷愛藝術的第七代教主,也是第一任女教主金田由美親自主編了《朝陽啟信錄——藝卷》,專門收錄符合並詮釋真理教教義的文藝作品。由於真理教徒的“藝術創作”缺乏深厚的積累,且多粗鄙淺陋,金田由美允許將許多非教徒的作品收錄其中。尤其包含了許多在科學技術迅速發展的二十世紀裏,那些由非教徒撰寫的,以批判科學理性過度膨脹為主題的文藝作品。眾多“真理時代”前的藝術精品隻能通過《朝陽啟信錄——藝卷》得到保存。不過,金田由美在保留了這些藝術作品的同時,也下令禁止一切未列入本卷的文藝作品在世上流行,遂使人類的藝術寶庫受到徹底破壞。
從類別上分,真理教是一種無神論信仰。教義中不承認有人格神的存在。教主麻原章晃被稱為人類的救星,但與其它宗教的“救世主”概念有根本區別,僅被認為是一個偉大的精神領袖和卓越的“功法大師”。按彭誌真等人確定的早期教義中的說法,人生而擁有各種巨大的先天潛能,隻是被後天生活,特別是被種種“魔鬼的生活方式”所扭曲、掩蓋、壓抑。真理修練法的宗旨,就是釋放這些潛能。練好之後內可百邪不侵、返老還童,外能淩空虛渡、隔空取物以至呼風喚雨、撒豆成兵。學習“科學魔鬼”的知識,隻能使人類自身丟失這些先天能力,誤人誤己。而真理教不僅要掃除科學知識這樣的“外魔”,還可以提供一係列方法,幫助教徒練就各種神功。據《聖卷》上記載,麻原章晃本人的功力達到了人類曆史上空前絕後的最高境界。據稱麻原章晃發起功來可以使敵人的雷達致盲、導彈偏航。若不是為“解放人類”耗損了大量功力,本可活致數百歲,死於八十二歲已屬夭亡。《功卷》記載了大量據說為麻原章晃本人所使用的修煉方法,以及教會認可的其他“功法大師”的練功方法。今天蘇吉拉納送給母親作生日禮物的,便是《功卷》中的一冊,專講老人養生之道。
“我去看看後麵準備得怎麼樣,你們娘倆好好聊聊。”說完,佐爾塞吉奧退了出去。一旁,梅裏塞吉奧也跟著回避出去。把一間安靜的屋子留給本應很熟悉,但卻非常陌生的母子倆。
好長時間,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
現在的蘇吉拉納與十數年前相比,畢竟長大了許多。要是在當初,這種邀請他不僅絕對不來,還要把母親的親筆信撕成碎片。此時,他已經能克製著內心的反感,向那個他非常厭惡,又說不清為什麼厭惡的男人施禮了。他也能夠從道理上承認,佐爾塞吉奧有娶自己母親的權力,隻是仍認為巴尼尼娜沒有改嫁的自由。這一點不是聖族風紀委員會的結論,而是他自己的個人判決。風紀委員會對聖族內部各民族之間的通婚倒是一向支持,因為這樣可以使各聖族之間更加親密,聯手對外。
“您過得好嗎?”蘇吉拉納問。
“我過得很好。”魯塞塔指了指佐爾塞吉奧剛坐過的椅子,示意蘇吉拉納坐下。蘇吉拉納猶豫了一下,還是坐到對麵一張椅子上。他有些失望,在內心深處,他希望母親說自己過得不好,哪怕隻是表示出一絲一毫的後悔。但是他又一次失望了,他不僅沒從母親嘴裏聽到這樣的話,也沒有從母親臉上看到有類似含意的表情。母親那“很好”二字說得很真誠。在那一瞬間,她的臉上甚至閃過一絲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