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升學:沒那麼簡單(1 / 3)

如果,對自己喜歡的事情沒有辦法釋懷,那就要努力地,讓別人看到自己的存在。

——電影《逆光飛翔》

——“很遠”有多遠?

——很遠。

柔光燈照在臉上,很溫暖。眼前是一片漆黑。

我怕黑,卻喜歡黑暗裏什麼都看不到,無所顧忌的自由。

站在你自己的位置上,什麼都看不到。有點錯愕,有點不安,有點慌亂。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麵對黑暗,會迷茫,會動搖,會僵硬。

會忍不住想抱緊雙臂,回頭。

背後的燈光將有限的幕布延伸成無限,鋪就一條路。燈影晃動,眼前的路成了一小段有靈魂的生命,緩緩飄在麵前。期待,緊張,伸出手,卻在一瞬間看清腳下。於是,驚慌回頭。瞬間定格。

就像生活。在你來不及修飾的刹那,不容猶豫,無法更改。

當你偶爾翻看,會哭,會笑,會為別人的故事唏噓不已,會為自己的情節啼笑皆非。像一把細密的針揉進血脈,會癢,會疼,會酸澀,會腫脹。

閃光燈伴隨快門聲在眼前掠過的時候,我忽然決定,選擇這樣的方式去記錄點什麼。

光暈;麵對光源即將遠離稚嫩的麵孔;另一麵光線無法抵達的陰影。

明暗碰撞,冷暖相抵,光與影勾勒出的畫麵,立體真實,伸手即觸。光與影的背後,鏡頭前最真實的主人公,最真實的故事。

“很遠”有多遠?

六千五百多個日子的故事。

距離過去,逝者難尋。距離未來,遙遙無期。

謹以光影紀年。

關於天真,關於純淨。

關於忍痛,關於成長。

關於綻放。

可樂的氣泡從杯底溢出,迅速地上升,破滅。伴隨窸窸窣窣的響動。

氣泡的生命很短,從杯底到液麵。它們在唇齒間破裂的衝擊,速度和青春的味道——甜,辣,鹹。

雙手握緊杯子,冰涼從指間流向掌心。你凝視著生生死死的氣泡,浮浮沉沉地映出自己的麵孔。你不覺向前湊湊,皮膚感受到氣泡的破裂,濕的,涼的,黏的。

你目不轉睛。像是知道,每一個氣泡裏都是一個故事。

現在,請你閉上眼。

故事從可樂和氣泡開始。

在身體裏積蓄了十八年的叛逆,在一個春天,像植物一樣,破土瘋長。

他們說,十八歲是人生的臨界點。跨過去,萬裏晴空。

你滿不在乎地問我,過不去呢?

我咬咬嘴唇——萬丈深淵。

啪。

你蜷起的食指和拇指微微用力,氣體從易拉罐中擠出。可樂的氣泡染黑了夜晚。

當然不會過不去。

你朝我舉杯,仰起頭。接著,食指的第二個關節熟練地滑過嘴角。

你鍾情於可樂——夜的顏色,神秘,低沉,恣意。低著頭,咬著吸管,覺得整個人都溺了進去。

黑色。最能代表這個季節的顏色。百搭,隨性,滿不在乎。

你問我,知道你為什麼喜歡黑色嗎?

我不做聲,沒有點頭,沒有搖頭。

你說,黑色是包容的顏色。所有的顏色接近它,都沒有了印記。可是,黑色是複雜的顏色。紅橙藍紫,五味陳雜,少了一種都不再純粹。就像你現在的生活,在十八歲的條條框框裏,混亂,放肆,隨意,卻在表麵上波瀾不驚。

碎裂的試卷,裁紙刀,疤痕,眼淚,血。

我拍掉你手上的可樂,拉你站起來,麵對你的不求上進。

你嘴角一翹,問我,那又怎麼樣。依舊的漫不經心。

你說,所有的歲月都是你的。

我啞口無言。

那些所謂的你的時光,無聲無息的你的黑色。

黑色的電影院,黑色的酒吧,黑色的在十二點以前就熄燈的寫字台。

熬過所有不見天日的艱辛,十八歲的臨界點,一如你所預言——當然不會過不去。

沒有太多的欣喜,你的眼睛裏一片漆黑。

啪。

微笑,舉杯,一飲而盡。

你問我,知道我為什麼喜歡黑色嗎?

我說,那是包容顏色的。

你搖頭。

黑色,是隱藏,因為害怕麵對真實的現在和拚湊的未來。

是逃避。是所有情緒都被壓抑,被累積。

氣泡飄起來,碰到眼睛,順著臉頰落下。

你說,那是你的保護色——所有自尊與怯懦最脆弱卻貌似堅固的保護殼。

我說,你醉了。

你晃晃手中的易拉罐——可樂而已。

你開始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告訴我——可樂是一種殘忍的飲料。用許許多多的氣泡的生命掩蓋自己空虛單調的蔗糖甜,自欺欺人的假象。

你靠著牆蹲下。無助,渺小,像一隻被遺棄的小動物。

我輕輕抱住你,聽你說著,在這一段冗長的黑色裏,你的軟弱,你的掙紮,你的恐慌。

你說,你累了,很累很累。

黑色是深沉的顏色。我說,你承載得太多。

可是我多想告訴你,在這一段黑色裏,你的勇敢,你的倔強,你的反抗。隻是它們錯了時間,錯了地點,在一片白紙黑字的光陰裏,與周遭的蒼白格格不入。

啪。

又是一罐。

你大喊著,幹杯。抬手,氣泡從手中流出,迅速墜落。

窸窸窣窣。

你說,氣泡死了。

沒有了氣泡的可樂,躺在地上,像一大滴黑色的黏稠的淚。

最後一個氣泡上升。

故事在黑暗裏收場。

黑色的空氣裏,可樂的香味在浮動,洶湧如海。

濃黑,微鹹。

那是一個迷戀黑色的年紀。

那一年,初三。十五歲。花季之前。

學校裏流行著《黑色幽默》、《黑色毛衣》,黑色星期五的種種傳說以及郭敬明筆下黑色的弄堂。

同桌的女生總是習慣在教室裏脫掉校服,一身黑衣,一雙黑鞋。黑色齊肩的頭發擋住黑色的耳機線和黑色的耳釘。黑色的課桌抽屜裏,有一隻黑色的汽車輪胎形狀的煙灰缸,裏麵是黑色的活性炭,黑色的煙灰和黑色的味道。

故事從教室的倒數第二排講起。

她叫雲。她說,不是藍天白雲的“雲”,是烏雲的“雲”。

雲。

安靜,低調,卻和那些好學生的乖巧格格不入。你可以感覺到她的棱角,在黑色裏凜冽地隱匿,收斂,個性張揚。一種奇怪的氣場。

初中時代以半徑決定的友誼。一張課桌,一張字條,一堂無聊的語文課。我們倆慢慢熟絡起來。我寫著作業,聽她說她的朋友,她的生活,她的父母。雲出生在一個冬天漆黑的早晨,沒有陽光,也沒有雪。她出生後的第三天,父親離開了在產房裏掙紮了兩晚的母親。聽母親說,那個早晨的天空,布滿了沉沉的烏雲。小小的雲問:“冬天的天空裏怎麼會有雲呢?”回答的,是母親抬起又落下的手:“小災星。”雲的臉上緩緩騰起一小片火燒雲,紅紅的,熱熱的,像圖騰一樣難以捉摸的圖案有些意味深長。我好奇又小心翼翼地追問。雲說,彼時的她太年輕,在還沒有來得及洞悉一切的時候,就迫不及待地長大了,大到沒有力氣再去追問那些過往。

我猜測雲是基督徒。她總是會在我寫作業的時候翻開一個黑色封麵的筆記本,在上麵寫些什麼,然後低下頭,閉上眼,雙手抱拳放在胸口。我輕輕地把那個本子向我這邊拉一拉,雲睜開眼,快速按住緩緩右移的本子:“我念給你吧。”那些從《聖經》上抄來的句子,天父天兄的頌詞,寧靜、祥和。我看到巴洛克風格鏤空的花紋從那本深溺的黑色裏盤旋而出,沿著手腕,攀上她黑色的發。我向左手邊抬頭,看著她被頭發擋住大半的臉,仿佛看到了很多很多年前那個奇異的火一樣的印記,和火焰裏秋水一樣清亮卻騰著霧氣的低垂的眼睛。

一個冬天的午後,雲挽起袖子,白皙的手臂上,微微凸起的紅褐色的疤痕,拚成一個簡單的字。雲說,她喜歡他,很喜歡,可是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無所謂啊,我自己的事情,習慣了。我根本就不配被喜歡。”她自語。我默默地看著冬末的陽光把她的頭發染成栗子色——那是一個有陽光的冬天,不算溫暖,但足夠明亮。她沒有哭,沒有表情。很多年以後,我忘記了很多細節,甚至是雲時常被遮著的麵孔,卻無比清楚地記得這個栗子色的剪影,在一個有陽光的冬天裏。

雲帶我去酒吧,熟練支開送骰子的服務生;在KTV的洗手間裏嫻熟地點燃細長的女士香煙。淺灰色的煙霧像一條紅著眼睛的蛇纏上她並不纖細卻此時此刻有些蒼白嶙峋的手指。煙霧越積越多,盤踞在暖黃色的吸頂燈下,緩慢地漂浮,纏繞,像一小片遮住太陽的烏雲,在一個寒冷的冬天的早上。雲坐在洗手台上,看著那團煙霧,目光深遠。

我寫紙條給她,說你的叛逆隻是偽裝,你渴望安全。我覺得,我看得透她的脆弱。

我們在每一堂課上傳著紙條,從某個女生的言行舉止,到女孩子那些春天陽光般細碎的心事;我拿著筆,假裝側身給她講題,嘴裏卻說著某一天發生了某件無關痛癢的小事。然後,是秋天。

那個年紀,本就無所謂善惡好壞。在接觸到那片黑色的時候,我像遭遇黑洞一樣的下陷。那種巨大的吸引力,是合群——想要融入一群人,隻有變成他們。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那樣強烈的想要融入一個團體的感覺。或許,他們“混”得好——“混”得好,意味著有地位;或許,我聽話了太久,那種低級的叛逆讓我有了一種找到自我的興奮。我不記得,大概當時也不知道。

我開始在桌子裏裝滿小說,郭敬明的,饒雪漫的。主課上漫不經心地打PSP,副課上看《貓和老鼠》笑得前仰後合。和前後左右的人研究漂亮的化學老師隱隱透過T恤的內衣的顏色,然後小聲說:“老師,走光了”,看著她在教室裏麵紅耳赤卻無可奈何。雲開始笑,和我們一起瘋,然後在安靜下來的時候,依舊用不怎麼好看的字體虔誠地謄寫那些所謂的信仰。

幾百個瘋狂的漫不經心的日子。一些被我們鄙視的好學生們委婉地告訴我,我和他們不是一類人,這樣會毀了我。我笑一笑,說,和他們在一起,我才覺得自己是真實的。不用下課衝上講台和老師套近乎,不用和你們的偽善周旋。我很開心。

等冬天來臨的時候,在一堂物理課上,我坦然地睡著了——唯一一次在課堂上的夢境。不用擔心同學異樣的眼神,不用害怕老師突然的批評。後排的同學小聲地叫我:“丫頭,快看,下雪了!”我抬起頭,轉向窗外,什麼都沒有。他們伏在桌子上,抑製不住地小聲地笑,那麼開心。雲從課桌裏抽出校服,搭在我身上,說:“剛睡醒,小心著涼。”然後依舊低下頭,看那個黑色的本子,那麼自然,那麼溫暖。我從旁邊抱住她,鼻子酸酸的,眼睛卻很幹:“你真好,我們永遠是好朋友。永遠。”雲沒有說話,甚至沒有點頭,隻是笑笑。

中考前的第二次動員大會,第一梯隊的學生裏,沒有我。第二梯隊裏,也沒有。當我站在初三年級辦公室裏被語數外理化政史七科老師輪番“批鬥”的時候,我依舊近乎驕傲地相信自己的水平、能力和智商。

最後的衝刺階段。班主任不再找我談話,因為我成績不差而格外看重我的語文和英語老師也不再關注我,那些我根本不放在眼裏的副課老師更是以各種理由拒絕給我講題,那些把我視為敵人的好學生們不再和我對答案比成績。我第一次有了那麼一點點失落和緊張。一次一次的月考,模考。我忽然開始厭煩身邊的一切——為什麼他們總在我想要聽一道物理題的時候和我聊天;為什麼他們在我想要找老師分析試卷的時候說我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