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對著鏡子,問我——我是不是老了。
我笑,最好的年紀,怎麼會老。
你說,時間前行,我們都被逼著成長。
成長,緩慢而深刻的字眼。亙古不變。瞬息萬變。
你亮閃閃的修長的指甲挑起白色,漫不經心地抹上眼角。你說,那是毒,一旦開始,就不能停息。
太久太久,我坐在一旁,看過了你太多的不合時宜。你所謂的瀟灑不羈,別人口中的乖張叛逆。隻是從來沒有注意過,忽然有那麼一刻——
你可以熟練地在眼睛上勾勒出誇張的輪廓,拿著口紅的手不再稚嫩生疏。一層,兩層,在毫無表情的臉上塗抹各種各樣鮮豔的情緒。
微笑,刷子掃過臉頰。
閉眼,定格。
你長大了,開始注重那些原本無關緊要的瑣碎——用一支一支的筆把自己封閉起來,用對著鏡子彩排無數次的表情包裹自己。
我笑笑——像麵具,隔離開呼吸與空氣。
你也笑笑——知道嗎?那種感覺,像是畫皮。撕裂,縫補,包裝,然後小心擦拭掉淋漓的血。
你說,你多害怕,有一天,擦拭掉那層精心製作的圖畫,呈現的,是一副千瘡百孔的破敗。
你依舊專心地看著鏡子,手指在眼影盒上劃過,覆上眼睛。
不累嗎?小心與驚心地日夜交替。
我沒有問出口——比起那樣的費盡心思,你更在乎的,是你的認同感。
不經意的一瞥,敷衍了事的誇讚。
你不敢停下來,不敢回頭。你知道,背後簇擁著的,是深潭一樣的空虛感。卑微的驕傲,不堪一擊的虛榮。那一點點少得可憐的矚目,是你最珍貴的財富。
悲涼。
你說,你什麼都沒有。
有的,隻是你自己。
你需要那些目光,那是你存在的最熱烈的追光與底片。
我看著你,眼底有些酸脹。
那一個季節的你,像是阿弗洛狄忒懷裏的水仙——柔軟,脆弱,顧影自憐。那一汪池塘裏,隻有你自己的影子,而沒了世界。
池水一樣冰冷的孤寂,你想要努力地盛放,盛放,分得女神頭頂上一點點微弱的光,卻沒有看到她眼裏深深的眷戀和詩人筆下的悲憐。因為你是你,是上帝手中,獨一無二的一朵。
你頹然坐下,看著鏡子裏的自己。
額頭上微微沁出的油光,鼻翼兩側下落的粉底。
手中的口紅掉落,斷成兩截,梳妝台木頭的紋理被欲滴的紅色粗暴地截斷。
你說,你很累,很想念那個無所顧忌的自己。
我微笑——去洗把臉吧。
你沒有動。一隻手抓起桌角的噴霧。摁動。
細小的水滴在陽光的照射下,混合著塵埃,在空氣中細密地浮動。
你把臉湊上去,微涼,溫潤。
你睜開眼,湊近,小心地補上精致的妝容。你輕輕拍拍臉頰,衝鏡子裏的自己笑笑——無懈可擊的表情,恰到好處。
回不去了。
雲淡風輕。
你還記得麵具戴在臉上是什麼感覺嗎?一片漆黑,兩道光從眼睛的部分照進。呼吸帶來的水汽在麵具的背後積累,潮潮的,熱熱的,呼吸有點困難。你慌忙摘下麵具,麵具外幹燥涼爽的空氣撲麵,你深呼吸,享受眼前的暢快和明亮,又開始懷念麵具後不加掩飾的自在和溫暖。
在《城堡》裏,永遠穿著白色內褲的長不大的阿狸說:後來,我戴上了麵具,不會哭,不會笑;我學會了天使和魔鬼的語言。
其實,麵具是最好的表情,會哭,會笑。
從何說起呢?
2004年,從數字上看,距離現在,好像並不太遠。
那個時候,我上小學,四五年級的樣子。我們流行——拉幫結派。我所在的“幫派”,有一個俗氣卻不失霸氣的名字——“四人幫”。在這個組織鬆散結構淩亂的小團體裏,我,是“大姐”的小跟班。作為一個合格的跟班,我很努力很努力地巴結討好“大姐”。具體行為包括帶零食給她,買好看的文具送給她,學她穿衣服打扮,和她形影不離並拒絕和其他人做朋友。感覺有一點點賤哈。可是在那個年紀,“賤”的用法不是那樣的。舉例如下:
——她在背地裏說“大姐”壞話。
——好賤啊。
作為“四人幫”裏的一員,巴結“大姐”的其他原因,除去那個時候所謂的真正的友誼和情感因素外,不外乎從“大姐”那裏得些好處。比如在聯歡晚會的表演上她會拉上你一起出風頭啦;你看誰不爽的時候幫你出口氣啦;有人想和她套近乎必須先賄賂你啦。可是“大姐”混得好,人脈廣啊,難免在一些情況下忽略了我這個小跟班。其實不僅是她。怎麼講呢?嗯,舉一個不太恰當的例子——曆史上有名的皇帝很多,皇帝身邊的太監宮女盛極一時,但在曆史上留名的很少。即使留名,也是作為皇帝的太監宮女,不是作為他們自己。如果把“大姐”比作皇帝。不,皇後,那我隻是她身邊的尚宮或者掌宮宮女。用一句應景的話:永遠都是下人,不是主子。作為一個二十一世紀的摒棄了腐朽封建觀念的積極少年,我並不具備電視劇裏那些丫鬟婆子的忠誠。我哪點都不比她差,除了,沒有她“騷”——在一群十歲小朋友中間,這是個隱晦而意味深長的字,它的殺傷力以及惡毒程度,遠遠高於“賤”。應用如下:
——×今天竟然穿了裙子來上學!還披頭發!
——……馬×蟲。
彼時還是丫鬟的我,什麼都不敢說,可是——我,不願意當你的小丫鬟,絕對不願意。不僅不當丫鬟,我還要自己當皇後,養自己的丫鬟!
我十歲的夢想。幼稚的野心。
十歲的我已經很清楚地知道,我們所謂的成熟,在大人眼裏都是最最低級的小兒科。比起那些裝成熟的小朋友,老師更喜歡聽話的,好控製的,沒思想的小朋友。我開始三天兩頭往辦公室跑,從學習困難到生活問題。慢慢的,老師們原來的“順便”變成了習慣性地叫我收發作業,處理瑣事,判卷子。再後來,我成了班幹部,從四人小組的組長到中隊委。與“師生情”這條主線並行的是“同學誼”——我打著“四人幫”的旗號,和一些所謂的“差等生”、“混混”聯絡感情;又借著老師的喜歡,和好學生們打得火熱。終於,我第一次脫離了“大姐”,有了自己的人際圈,卻完全忽略了明察秋毫的“大姐”已經培養好了新的禦用宮女——我成了棄子。心裏有那麼一點放鬆,但是免不了一點點的遺憾。一個下午,我站在教室門口,攔住她和她的新“丫鬟”,極其弱智並且自以為硬氣地問:“×××,你為什麼不和我玩兒了?”“大姐”毫無尷尬與懼色:“不想和你玩兒了唄。”她拉著“新丫鬟”趾高氣揚地走了,尷尬的人成了小小的我。
所有的恨和討厭在那個瞬間占據了我的腦袋。不是火山爆發似的,像是掃幹淨地上的落葉那樣,一點點清晰。一直被埋藏起來,但我從來都沒有忘記的東西——那個時候,“大姐”因為張揚跋扈被女孩子們排斥。一堂體育課上,我拉過她的手,說以後咱們一起玩兒,但你不可以再說別人的壞話,不可以挑撥離間。然後,我們成了朋友——再後來,是“主仆”。
黃土高原上隨著風席卷來的沙塵把天空染成黃色,像電視劇裏女主角回憶起過往的畫麵。我長長地鬆了口氣——默默地告訴自己,×××,你等著,總有一天我要和你“平起平坐”!不!超過你!
像個小小的,愚蠢的,以為自己在拍電視劇的複仇者。
當然,我沒等到那一天。因為小學畢業了。黃土高原的沙,很快,把那些記憶也染得泛黃,封進厚厚的土層裏。
初中的第一天,我遇到小夕。
2006年的9月,不合時宜卻似乎理所應當的瓢潑大雨。我狼狽地衝進教室,將濕漉漉的雨衣搭在緊靠門的第一排座位上,顧不得滴落在凳子上的水,慌亂坐下。於彼時的我而言,在眾目睽睽之下遲到是一件十分尷尬的事,而在眾目睽睽之下如此狼狽是又一件十分尷尬的事。兩件十分尷尬的事湊在一起時,一種破罐破摔、無所顧忌的大義淩然油然而生。我揉揉褲腳上的泥,故作鎮定地問身邊的女生:“這是×××班麼”,餘光掃見她嫌棄地點點頭。年少就是這樣,別人的一道目光足以讓你猜測其中的並不存在的深意。因為那個不經意的被我解讀為“嫌棄”的眼神,我並不喜歡這個女孩子。可是,你相信女生之間特有的那種感應嗎?那個女孩子,就是小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