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成長:她的城(1 / 3)

城市的野心,在一日一日的風沙中構築成長。

那些鋼筋與水泥的交錯,他們叫它,城。

“城”是什麼?

你說,是牢。劃地築牆,界以為池,是為“城”。

城市是沒有心的。

盲目,追逐與屈從。得到與失去的交替往複。

偽善,謀劃與笑容。處心積慮,手段高明,欺騙和誠實的溫度。

風過竹,而竹不留聲。燕渡淵,而淵不納影。你想要失去節奏地經過所有人,黯然地來,安然地走,熱烈地存在。

在一間沒有人的房子裏,聽一晚梧桐夜雨。最好,燙一壺酒。那種感覺,是江湖。我聽著你興高采烈地描述江南的春雨如何淒婉、漠北的晚霞如何絢爛,卻清晰捕捉到你眼睛裏精疲力竭的掩飾。

走,從來都不是為了追尋,而是為了逃避。

你說,那是一種真實卻無從而來的恐懼感,像空氣。

你想走,去一個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沒有表情,隻有呼吸。

你說,如果有前世,你一定是個行者,冷著一顆心,四處奔走。

我笑,那是忍者。

你說,城市的心,是空的。你沒有歸屬感,就像沒有家,沒有足跡。所以,寧可遠離,在被忘記之前,記住更多的風景。

隻是,太多的景致,容易看花了眼,然後忘記了要在哪裏駐足,才算不虛此行。

我說,上海的舊氣,蘇州的秀婉,洛陽的風雅,西安的厚重,北京的氣魄,南京的脂粉,呼和浩特的遼闊,麗江的寧靜,拉薩的空靈,都是你喜歡的。

那是城,不是風景。

你說,你隻是想走走看看。

在山巔披一件毛氅,在水間著一襲布衣。吃一客清甜的點心,飲一碗濃烈的酒。

在大雨傾盆的時候提著鞋縱情奔跑,在雨過天晴的時候擎著傘仔細避陽。瘋狂,造作,什麼都不必理會。繞過喧鬧,坐在石獅旁默然看看他們詫異,不滿,麵無表情或者扭曲的臉,放聲大笑。

像是締造者。

很浪漫。可是很辛苦。

我知道,你從來都不是灑脫如斯的人,以後也不會是。何況,走到哪裏,都走不出心裏那座城。

飲酒,醉而複醒,才是最累。

你低下頭,不再說話,隻是認真看著指尖。

高中的時候,班上有一個我敬佩無比的女孩兒。我和她的聯係,大概基於我倆都總是翹課。一天上午,我在學校的長廊上碰到她,抱著滿手的樹葉和花。我們倆無所事事地聊起天來,她指著校門說,外麵的,才是世界。我看著她,忽然無比想衝出這道華麗的許多人削尖腦袋想擠進的門。

後來,她不上學的日子,多過上學的,除了幾條短信,我很少再聽到她的消息。直到快畢業的時候,她回來送給自己最好的朋友一隻紙盒,裏麵是塑封好的樹葉,每一片上都寫了一句話。樹葉下麵,是一本書——《悲慘世界》。

高三那一年,我把“翹”出來的大半時間浪費在電影和小說上。我不想出門,因為會有很多人“你怎麼又沒上課”的詢問——帶著好奇,帶著鄙視,帶著諷刺。所以,我把自己關起來,不去聽,就聽不到。

人類把動物關進籠子觀賞,卻不知道,對於動物來說,人類也是它們的展品。

在那些是是非非渾渾噩噩甚至亂七八糟的日子裏,我那麼迫切地想離開學校,離開這座城市。補課的日子裏,我請了一個月的假,一個人,在一座陌生的城市。

那是一座很小很小的城市,小到在地圖上沒有蹤跡,你也沒有聽說過。在我眼裏,它還不是“市”,因為缺了一點繁華與喧鬧。它隻是城,空的,慢的,安詳的,沒有心,沒有靈魂。我關掉所有用於接受外界信息的工具,日子寂靜下來。這樣的城裏,隻有我一個人——我走很遠的路,在路邊買各種各樣沒有嚐過的小吃;為了一碗兩塊五毛錢的粥和操著濃重北方口音的婆婆討價;打車去參觀很遠的還未開發的古跡和風景;在小廣場的書攤旁蹲著看完一本劣質的盜版書。夏天的城,縱然掩埋在深厚的黃土之中,還是萌發著蓬勃的綠意。我買那種很便宜的冰棒,站在樹蔭裏,樹蔭的外麵,是每天午後都會下的毛毛雨。在一個突降大雨的傍晚,我提著買好的晚飯,淋著傾盆的雨,跑過斑馬線——很落魄,很從容。衝進賓館大廳的時候,我開始笑,不知所謂地笑,很開心,很暢快,停不下來。

如果,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死光了,隻剩下你一個人,你會害怕嗎?

我不知道。或許,會無聊。

如果,沒有了人,我就不能證明給自己,我和他們有什麼不同。

當然,我現在也證明不了。隻是潛意識裏覺得,或許,我該是個藝術家、瘋子,或者兩者都是。

我站在賓館房間的窗前,看著瓢潑大雨裏狼狽不堪的人來人往。水順著頭發滴下來,柔軟的地毯上陷下去一小塊深色的印記,忽然想,在這樣的雨裏,自己的墜落,或者會像一滴水濺入池塘,激起一小片紅色的花又被水衝淡,在局促之間被遺忘。

不久之前,鄰班一個男孩子用這樣的墜落演繹了片段的記住——從姑姑家的十二層。我們隻是聽說。整個年級陷入一場莫名其妙的悲慟之中。大家紛紛猜測他跳樓的原因,幻想他的家人怎樣的傷心欲絕。我們在巨大的好奇與興奮之中油然而生出一種動物與動物之間的不帶感情色彩的天然的悲憫。

大家說,既然連死亡都可以麵對,還有什麼麵對不了;他太過自私,從未考慮家人的難過。我們喋喋不休,爭論一個已逝生命的價值,振振有詞。一個月之前,也是窗邊。我想起了那個沒有人留意過的夜晚,窗邊失去力量的自己;想到了那些女孩子手腕上的淺紅色劃痕。隻差一點點,那個成為輿論焦點的自私愚昧的人就是我們,而此時此刻,我們以一個奮鬥中勇敢的生存者的姿態宣揚著勇氣和責任。我有點厭惡這些七嘴八舌的議論,厭惡那些以死亡來威脅或是炫耀的人,甚至對那個選擇離開的同學有了一絲敬佩。到底承受了怎樣的傷害,才會讓他選擇這樣聒噪卻幹脆的結束——我們總是蹲在地上,抱頭痛哭,卻不知道,忍得住的疼痛,都不足以被稱為疼痛。到底多疼才算疼?或許,每個人都是自己心中最不幸的那個,因為我們總是一個人,將自己關起來,不肯向外看,更不肯走出去。可是,在這個真實的世界裏,你根本就不是最悲慘的一個,也永遠不可能是。是我們太堅強還是他太脆弱,都已經無從得知。別人口口相傳的故事,到底都隻是故事。總有人的故事比你更辛酸,更悲慘。隻是,這一場無可預料的人生到底有多苦,我,真的想象不到。

我伸手摸摸濕掉的地毯,溫涼的觸感在指尖的熱度裏很快就蒸發掉了。

不算太長的人生裏,我自詡走過不少地方,帶一點點炫耀的情緒。

第一次去上海,是2010年,契機源自世博會。那是我第一次到南方,真正意義上的南方——長江以南,是為江南。與北方迥然不同的潮濕與悶熱,突如其來的雨,高二的我站在哈根達斯門前雙手舉著肯德基的甜筒冰激淩,左右開弓——肯德基三元一個的甜筒,是我唯一舍得買並認為實惠的冰品。我在大街小巷試圖尋找一點點裹著旗袍的王琦瑤的風韻,卻沒有看到一條被稱為“弄”的小巷。沒有雙軌的電車,沒有搖著鈴鐺的黃包車,道路邊甚至沒有脖子上掛著毛巾的擦鞋匠。和書上截然不同的上海——大上海,夜上海。隻有那種我聽不懂的方言和窗戶外搭著的衣服、被子提醒我,這裏,北方以南。

外灘的夜景並不如商店裏那些打一折的商品有吸引力,在低價搶到一隻正版迪士尼的新款錢包時,我幾乎後悔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在那些早就沒了靈魂的歐式建築上。我興致勃勃地拿著錢包去結賬,轉身看到櫃台前人們瘋狂地搶購——年輕的售貨員用一支細長的彩色鉛筆斜斜挽著頭發,站在一隻很高的凳子上,用聽不太懂的上海話讓大家不要搶,把不要的商品放好——這些我是從她眼裏的不屑猜出的。有人說,上海話是上海人引以為傲的標誌,一口流利的上海話,預示著你的融入與被接受。在世博園的時候,一個上海阿姨問我是哪裏人。我說,山西太原。她笑著問我:“你們那裏路上全是煤哦,很髒的。天空總是灰蒙蒙的哦,上海很好的。比你家好哦!”我解釋說:“不是,現在發展得很好,空氣質量比上海還要好。”沒有等我說完,她笑著轉過身:“哎喲,講什麼聽不懂啦。”“奶奶,我說的是普通話。”我聲音高了八度卻底氣不足。如果,我家在上海,在北京,在青島大連,她會這樣說嗎?我不知道,也來不及想。我覺得慚愧——在那個尷尬的瞬間,我源自“家在太原”的羞愧遠遠超過了對上海的憎惡。太原沒有錯,再荒涼的城市,都要有人居住。錯的是我。我憤憤地將錢包放回貨架,在心裏早已經罵了無數遍:“了不起嗎?就算是上海人,也不過是售貨員而已。”然而還沒有走出商場,我便原路折回——那隻錢包的樣式是我喜歡的,是在太原無論如何都買不到的。我不敢抬頭看那個趾高氣揚的售貨員,耳朵有一點燒。我發短信給老媽:“我覺得上海就是一座空城,大家靠一種語言鬆散地結合在一起,以為建了一座富麗堂皇的房子,沾沾自喜,其實房子裏住著的全是他們看不起的外地人,就連房子本身,還不是外地人建的?上海就是一座沒有靈魂的空城!”我義憤填膺,像是受了巨大的侮辱。老媽問:“那你覺得上海的靈魂是什麼?”靈魂——我以為,上海的靈魂,是身材玲瓏風姿綽約的穿旗袍的小姐,是百樂門的夜夜笙歌。老媽說:“不要在你不了解之前就輕易下結論。”我說:“這輩子再也不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