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謝榛,我認為,他是一個既快活又不甚快活,既豁達又不甚豁達的詩人。一般講,豁達,就能快活;不豁達,也就不能快活。因為,他有兩個常常使他不能快活和不能豁達的遺憾,一是他生理上的弱點,“眇一目”(《明史》);二是他心理上的弱點,“以布衣結牛耳”(《列朝詩選》)。這樣,形象上的差一點和學曆上的差一點,他也就無法徹底地豁達和完全地快活起來。
我對明詩所知甚少,但在“後七子”中,王世貞外,就比較欣賞他了。因為他的文學觀點比李攀龍等其他人,來得寬泛些。凡在文學觀點上,持“套中人”的緊閉自鎖政策,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還不許別人照自己的方式活,是最遭人恨的。謝榛的詩,稍有生氣,就因為他能夠容忍異己,不那麼一條道走到黑。固然,他也複古,這是前、後七子一以貫之的主張,但他不像李攀龍那樣絕對,“文必西漢,詩必盛唐”;也不像王世貞那樣設限,“大曆以後書勿讀”,謝榛要放得開些。他明白,文學是不能太過拘束的,一定要這樣,而不要那樣;必這樣不可,而那樣則不可,對於文學的發展,肯定不是坦途。
但是,此公的兩大弱點,使他尷尬。“眇一目”,尚可配一副墨鏡遮掩。不過,嘉靖朝,北京城裏有驗光配鏡之店肆嗎?我懷疑。因此,他隻能倚仗自己的詩名,做出獨眼龍常有的自負神氣,徜徉於首善之區。但這表麵的自信,也難掩其內心的虛怯。在科舉年代裏,一個讀書人,還是個聲名大振的詩人,竟然沒進過學,沒應過試,是一個無緣於黌門的白衣秀士,這日子不好過。假如他一天到晚廝混在短褲黨裏,藍領階層,彼此彼此,也許無所謂了。但他卻生活在一個文化精英圈內,確實有點抬不起頭來。你可以用“布衣”自傲,人家卻要把你當“白丁”看待,你也隻好沒脾氣。
明代文壇派係林立,經常洗牌,重新組合,所以,升沉變化,頻繁匆促,甚至來不及一秋風,就“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了。昨日還興衝衝的文人,一朝離開那把交椅,就沒精打采,像霜打似的蔫了;前一陣不見經傳的文人,因緣際會,這一陣紅得發紫,竟也能指點文壇,領袖群倫。王世貞就是最好的例子,他雖是世家子弟,可他年輕時,因為反對權奸嚴嵩,而弄得老父係獄,冤屈難伸那刻,在詩社早期活動中,其實是個小角色。
謝榛比那個氣回山東的李伯承要神氣些:一、年紀居長;二、成名較早;三、創社元老;四、估計他頗有公關能力,能夠拉來一些讚助,能夠在前門外某家酒樓開個新詩朗誦會,找幾個歌星到場助興,能夠在廠甸某家書鋪來個簽名售書,找八大胡同的名妓站場,這點銀兩,他口袋是拿得出來的。
所以,李伯承走後,他順理成章當了社長和法人代表。那時不用選舉,幾個人一合計也就行了,估計王世貞一開始會依附於他。但好景不長,馬上受到李攀龍的排揎。這個其實也是貧寒出身的詩人,由於係正途熬到這份功名,是個有級別的廳局幹部,很看不上一沒文憑、二沒職稱、三沒職務的謝榛和他的江湖氣。加之,謝榛時不時地對他作品指指點點,倚老賣老,口無遮攔,他很惱火,一氣之下,憤而與之絕交。王世貞站在李攀龍一邊,也對謝榛加以擯斥。於是,興味索然的他,西走秦、晉,再遊燕、趙,遂不知所終地客死於出遊途中的河北大名。
“奈何君子交,中途相棄置。”此公的這個感喟,既是自絕,更是自棄。我在想,他最後的抉擇,更多是對於文壇的厭倦,倒具有一點豁達的意思了。
因此,我對“後七子”的第一首領李攀龍,幾乎沒有好感。此人的文壇領袖欲太強,是個誌大才疏,不安於位,老想搞地震的人物。在文學上,複古成癖,“高自矜許,詩自天寶以下,文自西漢以降,誓不汗其毫素”,所以,他的詩一乏靈韻,二乏精神,同時代的人也對他多有“抉摘”的。連王世貞也認為:“於鱗擬古樂府,無一字一句不精美,然不堪與古樂府並者,則似臨摹帖耳。”《明史》也稱他:“其為詩,務以聲調勝,所擬樂府,或更數字為己作。文則聱牙戟口,讀者至不能終篇。”
一個令人不能卒讀的詩人,非要把謝榛壓下去,也真是令人氣短。
看來,為名作家,卻無名作品;有高位置,卻無廣為人知的文學聲望,古已有之。讀者隻記住了他的官位,卻記不住他寫了哪些詩篇。凡這類作家和詩人,都自我感覺良好,而且從來不會臉紅,真了不起。不過,他有一首寫謝榛的詩,題為《初春元美席上贈謝茂秦得關字》,倒還可讀,而且可以看到他與謝榛沒有全“掰”之前,一些還算融洽的情景。
鳳城楊柳又堪攀,謝朓西園未擬還。
客久高吟生白發,春來歸夢滿青山。
明時抱病風塵下,短褐論交天地間。
聞道鹿門妻子在,隻今詞賦且燕關。
題中提到的謝茂秦,即謝榛;元美,即王世貞。李攀龍寫此詩時,謝榛正是紅得發紫的文學明星,李和王都得仰著臉看他,就像當代“新進”、自封的文學大師,從西歐、北歐、北美放洋歸來,那腰板“倍”兒硬,那臉色“倍”兒酷,許多人來不及誠惶誠恐趨前問候一樣。明代的謝榛,雖然眼睛隻有一個,可有資格比他們更牛。因為與謝茂秦來往者,可不是外國的癟三漢學家和三流出版商,而是正經八百的藩王。藩王者誰?是說不定什麼時候請到紫禁城裏坐龍椅的候補天子。
他的詩,可唱;他的歌,即詩。所以,這些王爺,都把他當作上賓禮遇。
“謝榛,眇一目,年十六,作樂府商調,少年爭歌之。已,折節讀書,刻意為詩歌,西遊彰德,為趙康王所賓禮。”(《明史》)
“謝榛為趙穆王所禮,王命賈姬獨奏琵琶,歌其所作竹枝詞。歌罷,即飾姬送於榛。大河南北,無不稱謝榛先生者。”(《朝野異聞錄》)
根據以上這些史料,此公當是一位快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