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應該長壽的是帝王,因為帝王得到最好的養生條件,最好的醫療服務。然而,帝王長壽者很少。中國一共出現過三百多個帝王,夭殤者多,短命者多,而非正常死亡者尤多。能夠活到古稀之年的,大約不會超過十位;活到耄耋之年的,基本不會超過五位。可是,在封建社會中,中國文人高齡者卻為數可觀。
值得指出的一點,凡是統治者大興文字獄之際,文人的生命力不但不被扼殺,反而活得更堅韌,更結實;創造力不但不被杜絕,而是表現得更蓬勃,更有生氣。這就叫人不禁生出咄咄之感了。因為,在中國曆史上,幾乎所有的統治者都不大“待見”文人,特別那些搗蛋的文人,恨不得掐死一個少一個。可事與願違,無論怎麼收拾,怎麼作踐,誰也不到閻羅王那裏去報到,一個個活蹦亂跳地等著看萬歲爺駕崩。
這頗使曆朝曆代的帝王傷透腦筋。
現在被一些史學家、學家哄抬起來的清代“盛世”的康雍乾三朝,恐怕是最典型的例證了。
大清王朝以異族統治者禦臨天下268年期間,對於文人之鎮壓,世所罕見,史所罕見。據記載,中央政府一共搞了一百六十餘起文字獄案件,平均一年半就要對文人開刀問斬一次。掉腦袋的,坐大牢的,流放寧古塔,或更遠的黑龍江、烏蘇裏江,給披甲人為奴的,每起少則數十人,多則數百人。加上各級地方官吏和無恥文化小人的共同作惡,全中國到底殺、關、流了多少精英知識分子,恐怕是個統計不出的巨大數字。所謂“盛世”時期的文人,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的日子,並不比俄國那位生活在古拉格群島的索爾仁尼琴會好到哪裏去!
試看乾隆年間曹雪芹寫《紅樓夢》時,隔三岔五,就要跳出來大呼皇恩浩蕩、歌功頌德的卑微心態,純粹是他看到同行腦袋掉得太多,而嚇出來的驚恐後遺症。做這樣一個“盛世”文人,其可憐巴巴的生存現狀,真想不出把中國人都變為“奴才該死”的“世”,何“盛”之有?!一直到道光年間,龔自珍在《己亥雜詩》中,猶有“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隻為稻粱謀”的詩句,說明康雍乾三朝收拾文人的殘酷。一個世紀過去,晚清文人仍是心有餘悸的。
所以,對時下流行的昧心之論“盛世說”,我是持質疑態度的。
從公元1662年起,到公元1796年止的134年間,可以說是中國文人最走背字的時期,也是中國文人骨頭收得最緊、腦袋掉得最多的時期。雖然,玄燁活到68歲,胤禛活到57歲,弘曆活到88歲,但是,這三朝長壽文人之多,稱得上是曆代之冠。
據不完全統計:
享年九旬以上者有:孫奇逢91歲,毛奇齡90歲,沈德潛96歲。
享年八旬以上者有:朱舜水82歲,冒辟疆82歲,黃宗羲85歲,尤侗86歲,吳曆86歲,朱彝尊80歲,蒲鬆齡85歲,王翬85歲,胡渭81歲,梅文鼎88歲,趙執信82歲,方苞81歲,張廷玉83歲,紀昀81歲,趙翼87歲,袁枚81歲,姚鼐84歲,段玉裁80歲,王念孫88歲。
達到人過七十古來稀者:查繼佐75歲,傅山77歲,丁耀亢70歲,顧炎武70歲,王夫之73歲,穀應泰70歲,朱耷79歲,李顒78歲,顏元77歲,陳維崧73歲,王士禎70歲,孔尚任70歲,鄭板橋73歲,盧文弨78歲,錢大昕76歲……
對當時平均壽命不超過50歲的大多數中國人來說,文人群落中的壽星老,可謂多矣!
於是,我也不禁納悶,到底帝王的生命力強,還是文人的生命力強?在這場統治者和文人誰活得過誰的“友誼”賽中,看來,不得不作出這樣一個“痛苦”結論,強者雖強未必享壽,弱者雖弱未必殞折。那結果必然是:強者愈折騰,弱者愈健壯;強者愈打擊,弱者愈來勁;強者愈壓迫,弱者愈長壽;強者愈摧殘,弱者愈不死。
這三朝文人生命力之頑強,你不由得不驚訝。盡管文字獄平均一年半搞一次,一個個硬是活到七老八十,硬是活到帝王伸腿瞪眼,真是很令後來為文的我輩振奮不已。
所以,做文人者,做帝王者,在這種數日子的較量中,到底誰輸誰贏,把眼光放遠一點。從曆史的角度來看,還真是麵南者未必南,而敗北者未必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