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麵部五官裏,耳朵閃在兩邊,不突出,不顯眼,不出聲,不表情,你不知道它在幹什麼、在想什麼,這使它占了很大的便宜。
第一,你說我聽見了,我說我沒聽見,你查無實據;第二,你以為我沒聽見,其實,我耳聽八方,早就把耳朵豎起,你毫無所覺;第三,中聽的我則絲絲入扣,甘之如飴地聽之,還不能從我耳朵上看出我愛聽;第四,不中聽的則不聽之,任君說破嘴,有如東風射馬耳,你並不知道我其實沒聽;第五,不得不聽的,必須要聽的,聽煩聽膩之後,幹脆罷工,什麼也不聽,所謂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所謂閉目塞聽、蒙蒙聵聵,就是這個意思了。
從理論上講,耳朵的功能是聽,但聽什麼、怎樣聽,聽了以後又是怎樣一個反應,卻是很不一樣的。
韋君宜的《思痛錄》問世,其中寫到大躍進的1958年,她下放河北懷來的情況,提及有的耳朵想聽她的浮誇之詞而不得,表示失望,有的耳朵壓根兒隻聽它想聽的,而不聽它不想聽的,頗引起過來人的一些思索。
耳朵這東西,挺有意思!
現在一些發思古之幽情的人士,常常感歎20世紀50年代多麼多麼好,很像古人總愛憧憬宇宙洪荒時期,葛天氏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簡樸而又快樂的日子。50年代確實有一些值得懷念的革命浪漫主義,但回憶者通常不大提1958年這種全民的膨脹得十分過頭的浪漫。如果說,上一年可用“打右派”三個字加以總結的話,那麼這一年則是用“大躍進”三個字載入史冊的。凡年過半百的中國人,都會留有深刻的印象,因為,倘非製造膨脹者,也必是參與膨脹者,誰也不能說自己是局外人。“文革”期間有逍遙派,但“大躍進”卻是一次無任何死角的政治運動。
回顧往事,難免嗟歎。但那一年的熱火朝天,可以說是五千年曆史上都少有的浪漫歲月。老實說,中國人的想象力,不算十分豐沛,但這一年卻是亙古未有的馳騁飛揚,達到異常發揮的程度,不但敢想,加之敢幹,人之能動性超常發揮,是中國五千年史上的第一次。
那時,我已定右派,已屬五類,已被勞改,已不成人民一分子。這種全民的想所非想、為所欲為的熱潮,似應與我無緣。但我隨工程隊轉移工地,由河南而湖北,看到京廣鐵路沿線的煉鐵盛況,我為那滿天紅的盛況,激動得淚水都流出來了。哇!如果有外星人的話,一定會為地球上中華大地的幾千萬隻煉鋼爐而嚇得心驚膽破。所以,別看我是化外之民,也禁不住被這如火如荼的景象所感動。後來,我了解到每一隻爐子,都在把好鋼煉成廢鐵,得消耗大量能源,我才知道那自作多情的眼淚,全白搭了。
而這一年,幾乎把全體中國人,都裹入了近乎集體無意識的狂熱之中。我在豫西北的深山區勞動改造,親眼目睹那些山民,挑燈夜戰,大煉鋼鐵,爐火熊熊,燒紅了半邊天的宏偉場麵。再往山巔遠眺過去,尤其那些包括小腳老太太組成的穆桂英班,裹著羊肚子毛巾的老黃忠班,還有小娃娃們的羅成班,從山坳裏到山巔的羊腸小道往外搬動鐵礦石。那真是一個浪漫主義過度泛濫的年頭。至於隨後才認識到的盲動、浮誇、吹牛皮、放衛星、吃食堂、趕英超美,人民公社化的大躍進,從此“彪炳千秋”。
如果說上一年,也就是1957年,是以“反右派”載入史冊,整人的和被整的,在總人口中終占少數;而1958年的大躍進,則是一個把億萬人都卷進來的運動。行程一路,紅火一路。尤其到了夜晚,半邊天都燒得紅彤彤,爐光燭天,熱焰熊熊,鋼花飛舞。那份狂歡節式的熱流,確如那部《紅旗歌謠》裏的第一首詩寫的,中國大地上湧動著“喝令三山五嶽讓路,我來了”的聲勢。1958年的中國人,恨不能一個晚上,就在神州大地上,跑步進入共產主義。哪怕是常識上認為絕不可能做到的,甚至是超出科學極限的奇跡,也要一一地創造出來。
那本經郭沫若、周揚編訂的滿是豪言壯語的詩集,如今幾乎不大被人提起,即使提起來,也有一點羞答答的感覺。雖然,泡沫經濟是近年來才出現的現象,可大呼隆的泡沫文學,則是早已有之的事,直到現在也難斷根,還有樂於此道者津津有味地攪肥皂沫。但《我來了》這首民謠,你不能不承認,還是比較典型地反映出大躍進時代的狂熱色彩的。作為曆史的一個注腳,即使是笑柄,這首詩也將具有一定的生命力。如今那些浮躁之作,邀寵之作,粗製濫造之作,商業炒作之作,恐怕連當笑話的“光榮”也說不上的。
現在,已記不起當時何以一時心血來潮,展開這次浩浩蕩蕩的全民詩歌運動,而居然成為政府行為。全世界大概也隻有中國人,才有這種敢想敢幹的勇氣。當時,好像作為指標,每一個縣團級單位要出一個郭沫若。任務下達後,我勞改所在的工程隊,那位老工人出身的隊長,把我叫去。此人說話直率,要我將功補過。“你給我們弄一個郭沫若出來!”我聽了以後,懷疑自己耳朵是不是有問題,詩人是可以批量生產的嗎?正如時下長篇小說可以量身定做,命題作文,添加作料,爆炒出鍋一樣,稍有文學常識者,都會感到滑稽突梯。但戴罪之人,豈敢異議,也就奮力為之。結果,雖造不出大詩人,但給工人老大哥代寫了不少順口溜、四六句、快板詩。一時間裏,寫詩成了我的正業。於是,我得以脫產,專事詩歌生產的批發業務。
近年來,我偶爾還能寫幾句白濤式(王蒙語)的打油詩,恐怕是那一時期打下的基礎。現在回想起來,當然好笑,上班作詩,下班作詩,吃飯作詩,就差上廁所也要作詩了。然而當時,大家都一本正經,不苟言笑,每天電話向上級彙報日產詩歌若幹若幹。社會的狂熱,一旦渲染開來,便形成一股不可抑製的力量。這力量能夠挾持著大多數混混沌沌者,攪進泛濫的濁流中去。而且,即使有頭腦者,也不可能於赫赫揚揚的聲勢下,立刻就能弄清楚是非曲直的。從《思痛錄》,我們知道韋先生也是後來才明白:“荒謬和冤枉並不隻發生在文藝界裏。文藝界挨的罵是多一些,但真正殘酷的事情並不在文藝界。工農業生產一點也不是淳樸無邪的桃花源。”
在這部書的《“大躍進”要改變中國麵貌》一章中,韋先生回憶道:“我看見了作家菡子同誌的文章,說她去參觀的那些豐產田,用自來水筆向田裏的稻子中間插,竟插不下去。這密到了何等程度!我所在的懷來縣還不能算太壞,我們沒有搞這種自己騙自己的移植豐產田。北京作家協會來人參觀,我領著他們去,他們問:‘你們這稻田畝產多少?’我答:‘能達到700斤,最好的800斤。’這是了不起的數字,過去這裏種糧食作物低的100多斤,頂高的才300斤。但是參觀者現出不滿意的神色,‘這麼低!你們有沒有一萬斤的?’我沒有說什麼。顯然我們還瞎吹得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