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三李,李白、李賀、李商隱,以李賀成名最早,但也以李賀享年最短。
《全唐詩》說他“七歲能辭章”。五代時馮贄在《雲仙雜記》中說:“有人謁李賀,見其久而不言,唾地者三,俄而文成三篇。”看來,他是一個早慧的天才。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一位文學神童了。
李賀幼年,就受到當時領導古文運動的韓愈賞識,並親自登門,去看望過他。這無論在當時,還是在後來,這都是一件非同尋常的事。第一,韓愈為文壇領袖,能如此抬愛一位具有文學才能的晚輩,實在是具有大師風範的行為;第二,李賀雖然年紀很小,也不過是個少年而已,麵對一代文宗,坦然自信,從容對答,毫不怯陣,不怕麵試,當場作《高軒過》詩一首,表現出自己的才華異稟。
據康駢《劇談錄》:“元和中,進士李賀善為歌篇,韓文公深所知重,於縉紳之間每加延譽,由此聲華籍甚。”這段軼事,遂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一段佳話。
中國是個愛出神童的國度,因為中國的為父母者,一旦感到自己出頭無望以後,就把這種出名欲、成名欲,移情於下一代,將全部希望寄托於他們身上。所以,在這個世界上,最狂熱地培養神童、打造神童、追捧神童的父母,並不惜工本者,莫過於我們中國人。
在中國,容易出名的神童,是那些數理化方麵的學習尖子。不過,高考結束,神童報到入學,也就曇花一現,風光不再。但容易成名的神童,卻是在文學上有所發展的小作家們。三歲寫詩,五歲著書,八歲出長篇,十歲人作協,十五歲腰纏百萬。然後,雇四個保姆,分管衣食住行;然後,養四個保鏢,前後左右防範;然後,子榮父貴,也跟著大出風頭,搭車創收;再然後,從網絡到平麵媒體,有關這位神童的新聞、消息、報道、傳說,絡繹不絕,甚囂塵上,那光環的亮度,總是能維持相當長時間,直到他狗屁不是,拉倒。
有的出版社,有的期刊社,抓住了為父母者望子成龍的心理,靠這些小朋友作家的暢銷書,很撈了一票。正是他們為了多賣書、好賺錢、拚命鼓吹、大力推銷的結果,造成社會的神童泡沫、神童崇拜的浮躁之風。但他們沒有想到,越是大張旗鼓的宣傳,那些並非神童的青少年,也越是有壓力。在父母的殷切期望下,在神童的樣板陰影下,這幫孩子的日子,過得就不會十分開心了。君不見雙休日,本是兒童得以跑跑跳跳、喊喊叫叫、三五成群遊戲玩耍的日子,可一個個像被父母挾持著的人質那樣,上午趕這個補習班,下午上那個速成班,疲於奔命,勞頓不堪,實在令人不可思議。
好像從王安石的《傷仲永》開始,就注定了早熟的果子,往往先從枝頭跌落下來。無數事實證明,中國文學神童的完蛋率,也是最快、最高、最令人泄氣的。愛之,實害之,捧得越高,摔得也越重。神童作家在長大成年以後,還能夠湧動出文學的創造力者,還能夠噴發出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者,古往今來,寥寥無幾。因此,無妨這樣認為,當別人譽誰為神童,而他自己也以為是神童的時候;同樣的道理,當別人誇誰為當代文學之翹楚、之希望,而他自己也果然當仁不讓的話,我們就可以像英國的科學家牛頓,坐在自家院子裏的蘋果樹下,等著看這位神童或青年才俊掉到地上最終爛掉的好戲了。
也許隻有這個李賀,是唯一的例外。
文壇的領袖人物韓愈,聽說長安城內有這麼一位小小年紀的文學神童,詩文辭章,作得十分漂亮,驚喜之餘,也有點不大相信,便約了皇甫湜,一起到李賀家去看望,想證實一下這個小孩是否真如人們傳說的那樣具有天分。
唐代的長安,比現在的西安要大。於是,讓司機備車。那時,有資格坐車的人不多,因此也無塞車一說。他們很快到了李晉肅家。李賀之父雖也是唐王室的後裔,不過屬遠支,也就不算是多麼顯赫的貴族了。見門前停了一部豪華的高級轎車,他連忙迎出門來。這兩位文人兼官員,跳下車來,寒暄過後,直奔主題,道明來意,請他從書房裏叫出他的兒子,當場寫一首詩看看。
於是,這位少年詩人出場,雖然說幾句諸如仰慕之意的客氣話,但他明白,不就是二位前輩要當場麵試一番嗎?如果李賀不將此時此刻貴客臨門的情景,即席賦詩,有可能要被二位大師誤會。因為寫別的任何題目,焉知不是事先別人代筆,熟背了以後再當麵抄寫出來的呢?當代中國很多文學神童,都是這樣被其父母代筆操刀,炮製偽造出來的。李賀的雙親好像沒有這樣急不可耐,甚至他母親擔憂,這樣小小年紀寫詩煉句,竭精殫慮,對身體的成長發育不利,故而說:“是兒要當嘔出心始已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