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的身體自從被奶奶用熱水擦洗之後,便再也沒有大喊大叫。她的傷痕累累的臉上整天都掛著溫柔的微笑。下邊流血淅瀝,晝夜不止。爺爺遍請鄉裏醫生,湯藥吃了幾簍,病症卻一日重似一日。那些日子裏,奶奶的房間裏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二奶奶的血大概流光了,連她的耳朵都變得像涼粉一樣透明了。

最後一個醫生是羅漢大爺從平度城搬來的。醫生是個八十多歲的老頭子,一部銀胡子,一個肉皮很厚的禿腦門子,雙手上的指甲很長,棉袍的扣子上掛著一柄牛角胡梳,一支銀挖耳勺,一根骨頭牙簽。父親看到老中醫把手指按在二奶奶的手腕上。按完了左手按右手。按完了右手,老中醫說:“準備後事吧!”

送走老中醫,爺爺奶奶都很淒楚。奶奶連夜為二奶奶縫製送老衣裳;爺爺委派羅漢大爺去木匠鋪選一口棺木。

第二天,奶奶在幾個女街坊的協助下,為二奶奶換好了新裝。二奶奶麵無一絲委屈之色,穿著紅綢子的大褂,藍緞子褲子,綠綢裙子,紅緞子繡花鞋,直挺挺地躺在炕上。臉上笑容可掬,胸口還有一絲遊氣,似斷不斷。

中午時分,父親看到一隻墨一樣的黑貓在屋脊上徜徉著,並發出令人膽寒的淒厲叫聲。父親撿了一塊磚頭,用力朝黑貓打去,黑貓跳一跳,踏著瓦楞,慢吞吞地走了。

掌燈時分,燒酒鍋的夥計們把棺材抬來,停在院子裏。奶奶在房子裏點亮一盞豆油燈,因為是非常時刻,燈盞裏放了三根燈草,騰騰上升的燈煙裏,有一股爆炒羊肉的香氣。大家都焦急地盼望著二奶奶咽完最後一口氣。父親躲在門後,看著二奶奶那兩扇在燈光下呈現出琥珀顏色、並像琥珀一樣透明的雙耳,心裏蕩漾著一種五顏六色的神秘感。這時候,他感覺到房上的瓦楞又被那隻墨一樣的黑貓踏響,並感覺到了黑貓的在暗夜中磷光閃閃的雙眼和黑貓淫邪的叫聲。父親的頭皮一炸,頭發好象都如刺蝟的鋼毛一樣戧立起來。二奶奶忽然睜大了眼睛,眼珠不轉,眼皮卻像密集的雨點一樣眨動起來。她腮上的肌肉也緊張地抽搐著,兩片厚嘴唇一扭一扭又一扭,三扭之後,一聲比貓叫春還難聽的聲音,從她的嘴裏衝出來。父親發現,豆油燈盞裏金黃的火苗一瞬間變成了蔥葉般的綠色,在綠色燈光照耀下的二奶奶的臉,已經失去人類的表情。

奶奶起初還為二奶奶的複活高興,但很快,這種高興就被恐怖擠跑了。

奶奶說:“妹妹,妹妹,你怎麼啦?”

二奶奶開口就罵:“婊子養的!我饒不了你們,殺了我的身,殺不了我的心,我要剝你的皮,抽你的筋!”

父親聽出,這聲音根本不是二奶奶原有的聲音,倒像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

奶奶被二奶奶罵退了。

二奶奶的眼皮還是像閃電般迅速地眨動著,嘴裏時而狂叫,時而怒罵,聲音震動房瓦,滿屋冷氣侵人。父親清楚地看到,二奶奶的脖子之下像木棍一樣繃得僵直,這股瘋狂吶喊的力量不知來自何處。

爺爺不知所措,讓父親去東院叫來羅漢大爺。在東院裏也能清楚地聽到二奶奶製造的恐怖音響。七八個燒酒夥計正在羅漢大爺屋裏議論著,一見父親進來,都停嘴不言語,父親說;“大爺,俺幹爹叫你過去。”

羅漢大爺進屋,瞥了一眼二奶奶,便扯著爺爺的袖子到外屋,父親跟出去。羅漢大爺悄悄地說:“掌櫃的,人早就死了,不知道是什麼邪魔附了體。”

羅漢大爺一語未了,就聽到二奶奶在屋裏高聲叫罵:“劉羅漢,你這個狗娘養的!你不得好死,抽你的筋,剝你的皮,割掉你的(被禁止)子……”

爺爺與羅漢大爺相顧慘懼,囁嚅不能言。

羅漢大爺思索片刻說:“用灣水灌吧,灣水避邪。”

二奶奶在裏屋裏罵聲不絕。

羅漢大爺提著一瓦罐肮髒的灣水,帶著四個體格魁梧的燒酒夥計,剛剛走到院子裏,就聽到二奶奶在屋裏咯咯地浪笑著,說:“羅漢,羅漢,你灌吧,灌吧,你老姑奶奶正渴著呢!”

父親看到一個夥計把一個賣酒的鐵漏鬥,用力插進二奶奶嘴裏,另一個夥計提起那罐灣水嘩嘩地往漏鬥裏倒,漏鬥裏的水打著旋往下流,流得那樣快,使人無法相信那些水是流到二奶奶的肚子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