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殮二奶奶時,所有的人嘴上都捂著用高粱酒浸濕了的羊肚子手巾。

我逃離了家鄉十年,帶著機智的上流社會傳染給我的虛情假意,帶著被肮髒的都市生活臭水浸泡得每個毛孔都散發著撲鼻惡臭的(禁止),又一次站在二奶奶的墳頭前,我是參拜了眾多墳頭之後才來參拜二奶奶的墳頭的。二奶奶短促的絢麗多彩的一生,在我的故鄉的“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的曆史上,塗抹了醒目的一筆。她以她詭奇超拔的死亡過程,喚起了我們高密東北鄉人心靈深處某種昏睡著的神秘感情,這種神秘感情隻有處在故鄉老人追憶過去的、像甜蜜粘稠的暗紅色甜菜糖漿一樣的思想的緩慢河流裏才能萌發,生長,壯大,成為一種把握未知世界的強大思想武器。我每次回到故鄉,都能從故鄉人古老的醉眼裏,受到這種神秘力量的啟示。在這種時候,我往往不願意比較和對照,但邏輯思維的強大慣性,又把我強行拉入比較和對照的渦漩之中。在思維的渦漩裏,我惶恐地發現,我在遠離故鄉的十年裏所熟悉的那些美麗的眼睛,多半都安裝在玲瓏精致的家兔頭顱上,無窮的欲望使這些眼睛像山楂果一樣鮮紅欲滴、並帶著點點的黑斑。我甚至認為,通過比較和對照,在某種意義上證明了兩種不同的人種。大家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在進化著、各自奔向自己的價值係統裏確定的完美境界。我害怕自己的眼睛裏也生出那種聰明伶俐之氣,我害怕自己的嘴巴也重複著別人從別人的書本上抄過來的語言,我害怕自己成為一本暢銷的《讀者文摘》。

二奶奶從墳墓中跳出來,手捧一麵金黃的銅鏡,厚嘴唇兩側豎著兩道深刻的冷嘲紋,說:“並非我生的孫子,照照你的尊容吧!”

二奶奶衣衫裙裾翩翩,一如入殮時情景,她的實際相貌比我想象的要年輕、要漂亮;她的聲音裏透露出來的信息說明她的思想比我的思想要無邊地深刻;她的思想寬厚、凝重、富有彈力而又安詳堅固,我的思想像透明的笛膜一樣在空氣中顫抖。

我在二奶奶的銅鏡中看到了我自己。我的眼睛裏的確有聰明伶俐的家兔氣。我的嘴巴裏的確在發出不是屬於我的聲音,就像二奶奶臨死前發出的聲音也不屬於她自己一樣。我的身上蓋遍了名人的印章。

我惶恐得要死。

二奶奶寬容大度地說:“孫子,回來吧!再不回來你就沒救了。我知道你不想回來,你害怕鋪天蓋地的蒼蠅,你害怕烏雲一樣的蚊蟲,你害怕潮濕的高粱地裏無腿的爬蛇。你崇尚英雄,但仇恨王八蛋,但誰又不是“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呢?你現在站在我麵前,我就聞到了你身上從城裏帶來的家兔子氣,你快跳到墨水河裏去吧。浸泡上三天三夜——隻怕河裏鯰魚,喝了你洗下來的臭水,頭上也要生出一對家兔子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