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倏然進墓。高粱默然肅立,陽光潮濕灼熱,無風。二奶奶的墳墓上雜草繁茂,草香撲鼻。好象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遠處傳來鋤地農民高亢的歌唱聲。

這時,圍繞著二奶奶墳墓的已經是從海南島交配回來的雜種高粱了,這時,鬱鬱蔥蔥覆蓋著高密東北鄉黑色土地的也是雜種高粱了。我反複謳歌讚美的、紅得像血海一樣的紅高粱已被革命的洪水衝激得蕩然無存,替代它們的是這種秸矮、莖粗、葉子密集、通體沾滿白色粉霜、穗子像狗尾巴一樣長的雜種高粱了。它們產量高、味道苦澀,造成了無數人便秘。那時候故鄉人除了支部書記以上的幹部外,所有的百姓都麵如鏽鐵。

我痛恨雜種高粱。

雜種高粱好象永遠都不會成熟。它永遠半閉著那些灰綠色的眼睛。我站在二奶奶墳墓前,看著這些醜陋的雜種,七長八短地占據了紅高粱的地盤。它們空有高粱的名稱,但沒有高粱挺拔的高稈;它們空有高粱的名稱,但沒有高粱輝煌的顏色。它們真正缺少的,是高粱的靈魂和風度。它們用它們晦暗不清、模棱兩可的狹長臉龐汙染著高密東北鄉純淨的空氣。

在雜種高粱的包圍中,我感到失望。

我站在雜種高粱的嚴密陣營中,思念著不複存在的瑰麗情景:八月深秋,天高氣爽,遍野高粱紅成洸洋的血海。如果秋水泛濫,高粱地成了一片汪洋,暗紅色的高粱頭顱擎在渾濁的黃水裏,頑強地向蒼天呼籲。如果太陽出來,照耀浩淼大水,天地間便充斥著異常豐富、異常壯麗的色彩。

這就是我向往著的、永遠會向往著的人的極境和美的極境。

但是我被雜種高粱包圍著,它們蛇一樣的葉片纏繞著我的身體,它們遍體流通的暗綠色毒素毒害著我的思想,我在難以擺脫的羈絆中氣喘籲籲,我為擺脫不了這種痛苦而沉浸到悲哀的絕底。

這時,一個蒼涼的聲音從莽莽的大地深處傳來,這聲音既熟悉又陌生,像我爺爺的聲音,又像我父親的聲音,也像羅漢大爺的聲音,也像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嘹唳的歌喉。我的整個家族的亡靈,對我發出了指示迷津的啟示:

可憐的、孱弱的、猜忌的、偏執的、被毒酒迷幻了靈魂的孩子,你到墨水河裏去浸泡三天三夜——記住,一天也不能多,一天也不能少,洗淨了你的(禁止)和靈魂,你就回到你的世界裏去。在白馬山之陽,墨水河之陰,還有一株純種的紅高粱,你要不惜一切努力找到它。你高舉著它去闖蕩你的荊榛叢生、虎狼橫行的世界,它是你的護身符,也是我們家族的光榮的圖騰和我們高密東北鄉傳統精神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