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岸時他相當狼狽,手腳並用,身體變成一座拱橋。幾個民夫跑過去把他架上來,把一件破棉襖披到他肩上。他雙手捂著寶貝,臉相難看之極。許久,他齜著牙,笑著,結結巴巴地說:“操他姥姥個冷。”
小母驢熱情地撲上來,用她的毛茸茸緊貼著父親的涼冰冰。父親招呼過一個民夫,伸手摘掉他頭上的氈帽,捂在了自己的小(被禁止)上,氣得那民夫破口大罵。高密東北鄉風俗:摘下別人的帽子象征性地戴在自己的小(被禁止)上,是對戴帽人的巨大侮辱,其喻意是:你的頭等於我的(被禁止)。那民夫上前搶帽子,被父親避開。民夫罵餘豆官,操你二舅你欺人太甚,父親說,別生氣二哥,我凍毀了,哪兒都不冷就這兒冷,你們都是兩個蛋,我隻有一個蛋,你們凍壞一個還有一個,我凍壞了就沒有了,放心放心你的頭是你的頭,我的蛋是我的蛋,怎麼也長不到你頭上去,見到解放軍我幫你要頂帽子。
指導員憂慮重重地看著父親,父親對他搖搖頭。民夫們個個神情沮喪,不說話。父親在陽光下蹦跳一陣,嘴與舌又靈活起來。他把氈帽扔給那民夫,那民夫哭喪著臉,嘟嘟噥噥罵著,把濕漉漉的氈帽掛在車把上晾曬。
父親提著盒子炮,對原任連長說;“夥計,把槍還給你吧,這代連長我也不代啦。”
連長說:“我不要,你既然搶了去,你就幹到底。”
一個民夫說:“豆官,散夥吧,回老家過年。”
指導員掏出槍來,對準那人就是一槍,嗖溜一聲響,子彈貼著那人的腦袋犁過去。那人哀嚎一聲,雙手捂著頭,一腚蹲在地上。眾民夫駭得目瞪口呆,大氣不敢出。
父親訕訕地說:“指導員好大的脾氣。”
指導員輕蔑地掃了父親一眼,冷冷地說:“我一直認為你是條好漢子!”
父親被他說得臉皮發燒。
指導員揮舞著盒子炮發表演說。他的臉上洇出兩團酡紅,像玫瑰花苞,暫時不咳嗽了,嗓音尖利高昂,每句話後拖著一條長長的呼哨,如同流星的尾巴。金色的陽光照著他的臉,使他一時輝煌如畫,他的眼裏閃爍著兩點星火,灼灼逼人,他說:“你們還是些生蛋子的男人嗎?解放軍在前線冒著槍林彈雨不怕流血犧牲餓著肚子為你們的土地牛馬打仗,你們竟想扔下糧食逃跑,良心哪裏去了?卸下糧食,一袋袋扛過河,誰再敢說泄氣話,我就槍斃誰!”
指導員吭吭吭三聲咳,脖子一抻,眼一翻白,嘴一咧,噴出一股鮮血,身體前仰後合,看著就要栽倒。父親搶上去扶住了他。父親說:“指導員別生氣,運糧過河小意思,俺東北鄉人都是有種的,發句牢騷你別在意,氣死你可了不得。”
父親瞪著眼喊,夥計們快脫衣裳快卸車,水不深,好過,冷是冷點,比挨槍子兒舒服多了。不為別的,為指導員這番話,別叫這個小×養的嘲笑咱。”
民夫們聽從號召,匆匆忙忙吸著冷氣脫褲子。一會兒功夫,岸邊光溜溜禁止一片,景象非凡。父親問:“有三個蛋兒的沒有?”都笑起來,說沒有。然後卸車,扛起糧袋,呼隆隆要下河。指導員大喊:“停住!”
父親問:“為什麼要停住?”
指導員說:“這樣幹速度慢又不安全,有人摔倒不就把糧食濕了嗎?排成兩路縱隊,一個傳一個。”
父親說:“不行不行,這樣不公平!站在河中央的吃大虧了。”
指導員說:“共產黨員和希望入黨的同誌們,跟我到河中央深水裏去。”
父親說:“去你奶奶的那條腿,共產黨員長著鋼筋鐵骨,輪班輪班!”
指導員大踏步往河水中走去,父親說:“我說二大爺,你在岸上歇著吧,凍死你怎麼辦?”
指導員堅定地說:“放心吧,我的老弟!”
父親緊跟著指導員往深水中走,這個黑瘦咳血的骨頭人表現出來的堅忍精神讓他佩服。父親感到從指導員脊粱上發出一股強烈的吸引力,好象溫暖。指導員背上有兩個酒盅大的疤痕,絕對的槍疤,標誌著他的光榮曆史。父親往前衝幾步,濺起的水使指導員背部扭曲。陽光燦爛,水麵上片片琉璃碰撞,清脆玻璃聲。他伸手捏住了指導員的手,指導員用迷迷的目光看了父親一眼。父親感到指導員的手僵冷如鐵,不由地心生幾分憐憫。他暗下決心,從今後應該向共產黨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