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導員向他的黨員們灌輸著力量,父親卻拿著縫包彎針去紮昏睡的民夫。在長期的鬥爭生活中,他掌握了一定的醫學知識,所以他的針紮的都是既痛又能令人神誌清醒的穴位。如人中、十宣之類,決不是無目標的盲目亂紮。針到人叫,叫聲痛苦,痛苦混在無可奈何裏,像萬綠叢中一點紅,格外鮮豔,格外醒目。民夫們一排排跳起來,你看看我流血的唇,我看看你流血的手指,不知道該罵誰。
指導員站在一輛小推車上,拄著棍子,沙啞大叫:“同誌們,快點清醒啊,我們鋼鐵第三連,個個都是英雄好漢,浩浩蕩蕩出了山東,淮海戰役立大功,立了大功都可以脫產當幹部,區長、村長任大家選,最後的時刻,誰也不許草(又鳥)!”
父親喊:“誰草(又鳥)誰是大妮養的私孩子!誰草(又鳥)生兒子沒蛋子!”
指導員說:“同誌們,趕快收拾車輛,埋鍋燒水,連長帶人進村裏打吃食,放驢吃路邊草,一小時後出發,趕到賈家屯吃羊肉大包子,喝大米稀飯!”
父親招呼著劉長水和田生穀,各把槍攥在手,虎虎往村中走。村莊破敗,與沿途所見相同。街道上叢生著人頭高的枯萎黃蒿,草如葵花稈子粗,不像草像樹,風吹草動,種莢響聲如小鈴。街道中央有一腳路,標誌著村裏還有活人。時有一隻癩皮貓從枯草中躥起,上牆或者上樹,貓眼碧綠,咪嗚一叫,鬼氣橫生,父親想開槍打貓,又怕浪費子彈,便撿起磚頭砸貓。他們踅進幾戶人家,見門窗拆除,草比房簷還要高。怵怵地喊叫幾聲,無人回答,但屋子裏有響動,大著膽闖進去,即有一群紅眼大老鼠瘋狂撲來,一個個騰跳人高,唧唧怪叫,嚇得三人慌忙逃出。街上草中,時有一架架白骨,雖是冬天,但依然邪臭撲鼻,令人欲嘔。
劉長水說:“到這裏來找吃的,簡直是活見鬼!”
父親說:“是活見鬼。”
村中央有一棟大建築,雖也頹敗但相對完整,魚鱗小瓦翻成飛槽,好象一座廟。父親聞到一股熱腥的味道,便說:“進去看看,興許能打幾隻狐狸、狗獾。”
父親提著拉開機關的匣槍在前邊開路,劉、田緊摸著“老漢陽”隨後,恰成一個三角小分隊。進了大門,腥味更重,大廳裏黑古隆冬。猛衝進去,沒有什麼衝出來,隻有一片喘息,細看時,卻見地上或躺或坐著一群人,全是老弱婦嬰,約有四十餘條,一個個不成人形,有的臉如銅盆,腫脹得透明,有的瘦得皮包骨頭,奄奄待斃。
父親嗟呀不止,把搶(禁止)腰間,搓著手,連連倒退。
一個水腫的人,用手指掀起腫成一線的眼皮,打量著父親和劉、田。一絲細聲響起,是那人的話,父親側耳細辨,聽到他說:“長官……長官……可憐可憐吧……給口吃的……”
那人的身體如一條肥嘟嘟的大蛆,緩慢地移動起來,父親捂著嘴巴,衝出廟門,跑上街道,胃裏的酸水咕咕上衝,吐了兩口在蒿草上。
劉、田也跑出來,呸呸地吐著唾沫,罵一些很難聽的話。
父親和劉、田空手而回,對民夫們刺激不小。燒水放驢的都緩慢了手腳。驢們卻大口地吃著枯草。父親的小母驢憂心忡忡地左顧右盼,惟有她吃草不夠生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