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導員痛苦地說:“下米!吃軍糧吧!”

司務長撲向米袋,被父親一把拉住。

父親說:“不能吃軍糧,殺驢吃吧!”

民夫們激烈反對著父親,他們的理由是:道路早被踩翻,半泥半漿,沒有毛驢拉車,寸步難行,這是一。毛驢都是有主的,殺了回去沒法交待。

父親拗勁上來,說:“不殺你們的驢,殺我的坐騎。”

他看了一眼那匹正在含情脈脈地望著自己的蛋黃色小毛驢,心裏感到一陣抽搐,那隻獨蛋兒猛地縮了上去,絲絲拉拉的鈍痛產生出來。

一位中年民夫搶上來,抓住小母驢的韁繩,說:“這驢是俺七嬸的,你不能殺它。”

父親說:“傾家蕩產,支持前線,什麼七嬸八嬸的。”

民夫道:“這驢是俺七嬸的命根子,像女兒一樣。”

父親說:“女大要出嫁。我騎著她,就是我的。難道殺老婆還要向丈母娘彙報嗎?何況本來是條驢,還是分了人家財主的,殺殺殺,為了保衛勝利果實。”

小母驢伸出舌頭舔父親的衣角和手,淚水汪汪,弄得父親心裏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他從真心裏希望她咬人、尥蹶子,發瘋發狂反抗暴政,絕對怕她一味溫順不反抗擺出一副慷慨赴死的架式,這使父親心中煩惱,手脖子發軟,端不動槍殺母驢的盒子炮。

父親聽到蛋黃色小母驢說:“我生為你生,死為你死,死而無憾,你開槍吧!”

當然在不通曉驢語的民夫們耳朵裏,聽到的隻是“昂兒昂兒”的驢叫聲,不過淒清點罷了。

父親說:“不是我要殺你,是革命要你的肉吃。”

驢說:“我的肉隻給你吃,不給革命吃。”

父親說:“你這夥計,整個一個文盲,革命不是人,是革命。”

驢說。“是人不是人我不管,反正不許你把我的肉喂革命。”

父親說:“好好好,聽你的。”

驢說:“讓我再看你一眼。”

父親說;“看兩眼也行。”

驢說:“其實我不想死,熬過了冬天就有嫩草兒吃。”

父親說:“實在沒辦法了,要不我怎麼忍心殺你。”

驢說:“我理解你,為了保衛老百姓的莊稼地,開槍吧!”

父親淚眼模糊,掏出匣槍,頂上火兒。

驢說:“要我喊句口號嗎?”

父親說:“喊吧。”

蛋黃色小毛驢高聲鳴叫著,聲音宏亮婉轉,響徹天空和大地,父親舉起槍口,瞄準了驢的寬平的額頭,咬牙一勾槍機兒,劈啪一聲微響,子彈並沒出膛。父親發了一分鍾愣,才悟過來,原來碰上了一粒臭火。

驢說:“你不要折磨我啦!”

父親說:“不是故意的。”。

民夫們呆愣愣地看著父親退掉臭火兒,把一顆新鮮子彈頂上膛。耳朵們都待著一聲脆響,眼睛們等著看毛驢倒地。父親卻不慌不忙地退出那粒屁眼兒嶄新的子彈,盒子槍插進了腰裏。他的行為使民夫們感到納悶。指導員也有些不高興,批評道:“時間緊張,你搞什麼鬼名堂?”

父親說:“我不願充當殺驢凶手,這活兒都是替共產黨幹的,要開槍你們共產黨開。”

指導員嚴肅地駁斥父親:“你這話根本錯誤,共產黨是為人民謀幸福,不為自己謀利益,即使革命勝利後,我們也不要一畝地。”

驢說:“別人殺我我不幹!”

父親無奈,扯過一支三八大蓋子槍,嘩啦一聲推上子彈,按倒鋼鐵大栓,閉眼勾板機,巴——勾一聲響,驢頭開了花,驢腦子迸裂,驢血一臉。驢屍立著,約有半分鍾,才傾斜歪倒。父親把大槍扔還民夫,轉臉走到一邊去。

指導員命令:“快剝皮,開膛,快把鍋裏水煮沸,誰也別閑著,剝驢的,弄草的,打水的,撥火的,時間不等人,一小時後準時開拔!”

民夫們見有驢肉吃,精神頭上來,忙忙碌碌,好象一窩螞蟻。灶下的火熊熊,灶邊草成堆。開膛的民夫怪叫一聲,問其原因,他說驢的心髒燙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