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是一個深長的房間。房間由幾大間狹窄房間打通的,顯得廣闊深森。外麵天色很黑,室內點燃著幾支短粗的蠟燭,放射出昏黃的光芒。兩排座椅末端坐著一人。
這時候一個人大步走進門,椅子坐的人立刻站起,走前幾步,屈身跪倒輕聲道:“義父,您回來了!崔憫給您見禮了。”
來人相貌青臒,細眉長目,麵色白皙身材清瘦,神色有點疲憊,穿著正紅色一品大太監官袍,人很是溫文儒雅。他望著崔憫就笑了,聲音也很溫柔敦厚:“快起來吧,好些日子不見,你比離開京城時瘦了。崔憫,這次北行看到了什麼?”
崔憫陪著義父伍懷德走到正中座椅坐下,低聲彙報了自己在北疆的見聞,最後總結道:“北疆之行使我大開眼界。皇帝和大臣們多居住在京城,對邊關詳情不知。邊關黎民的辛勞和險境,能傳到京城的不過十分之一二。韃靼人兵強馬壯,一統了蒙古各遊牧部落,經常進關擾民,更懷有進攻內地之心,對大明蠢蠢欲動。目前邊關確實是靠梁王父子艱守著。他們的兵力在這些年對敵中已壯大到了可與韃靼國一戰的地步,自然也可與中原的五大營兵馬一戰。”他遲疑了下說:“所以這次皇上北巡,是很危險的。能否順利地和親,撤藩都在模棱兩可之間。義父心裏早做準備。”
梁王毒發,公主已經逃走了!他忽然壓下了這句話沒有說了。
房間的燭火搖曳,忽明忽暗,映照著兩條人影搖擺不定。房屋的影像都在慢慢後退,隻剩下了室中心溫暖如春的人影和話語。
伍懷德大太監欣慰地笑了:“我知道了。這次北疆行你做得很好。你向來是個有才能的好孩子。不必擔心剛才皇上發脾氣,有我在,他不會對你怎樣的。我來處理這件事。哼,那些清流大臣和劉誨常在背後詆毀皇上任人為親,用年少的你做二品錦衣衛指揮使。你卻用自己的功績還擊了他們。你做得很好。”
無所不知的大太監全知道了。
崔憫有點羞愧得低頭:“給義父添麻煩了。”他與伍懷德之間的關係早已超過了尋常義父子關係。旁人對權傾天下的掌印大太監,不是諂媚投靠就是恐懼避讓,隻有他對義父是滿心的崇敬仰慕。
坦然而座的伍懷德,相貌青臒,衣著貴氣,脊背挺得筆直,一身的清雅文人氣息,完全不像個權傾蓋天受盡恩寵的當紅大太監,反倒像位氣質高潔的大儒名士。這位伍大太監是大明元熹年間最聲名遠播,能力超群之人。從一個小太監爬到了掌印大太監的寶座,二十年來在朝廷和內宮間左右逢源,曆經風雨,屹立不倒,早已成了驅動大明皇帝和政局的背後影子了。
他派人找到了行宮裏逃跑的崔憫二人,帶回了身邊。崔憫回到他身旁,心中的重擔也減輕了很多。他滿腹心事都想與伍太監說,此刻終於問道:“義父,你對這政局怎麼看的?有可能會‘翻天覆地’嗎?會否有江山變色的那一日?”
房間裏盤旋的燭火氣消散了,人影和桌椅都變得清晰。伍太監的臉變得冷酷極了。一雙睿智的眼睛嚴厲得看著他,變化莫測:“你怎麼會這樣問?你在猶豫什麼?我們在二十年前就選邊站隊了,這不像你的疑問。”
“因為天下馬上就要劇變了。”崔憫不屈不撓得抬眼看義父,眼裏躍動著一股直白誠摯:“皇上要守基業撤藩,藩王必會反擊,衝突一觸即發,局勢岌岌可危。現在已經到了天下大亂的時候了。但是皇上和藩王劇鬥,引發戰爭,又怎麼會保護好大明江山和黎民百姓呢。戰火紛飛生靈塗炭,萬一敵國韃靼人再趁虛而入,不是毀了整個祖宗江山嗎?”他憋了一肚子的話終於對義父傾吐出來。
伍懷德太監仔細得觀察著義子的臉,臉上變幻著各種表情。從驚疑、憤怒、恐怖到憂慮、沉思、平靜、漠然……最後他笑了。他滿臉疼愛地看著愛子:“問得好,崔憫。能心懷這種問題,還隱隱知道庶民為重皇嗣為輕,你已經長大了。你不負你父期望,長成了一個悲天憫人、宅心仁厚的人。我可以與你說些更深的知心話了。”
他目光炯炯地看著愛子:“——戰爭有什麼重要?誰做皇上對我們有什麼關係?這個世間有它自然發展的規矩,該來的大改變總會來的。你再關心江山黎民也沒有用。因為你沒有辦法。如果你再成熟些就能看明白了。”
“而我這一生輾轉宮廷、朝廷的經驗告訴我‘誰對誰錯沒有關係,萬事真假也沒有關係,哪個龍子龍孫做皇上坐江山也沒有關係。這個世間隻有實力最重要!’”他目光咄咄得看著崔憫,幽幽地道:“梁藩王與皇上爭皇位,誰的實力大,誰就能贏,就能做正統皇帝。我等百官世人也隻能坦然接受。因為在世人眼裏能爬上皇帝高位的人都是天賜神眷之人,都是統治臣民的。誰做皇上對我們這些螻蟻沒關係。因為我們太弱了,左右不了時局。”
“至於將來‘雙龍爭位’引發的戰爭。隻能說是時代的悲哀,所有人都得默默接受毫無辦法。如果你想要阻止這場藩王和皇上的爭位戰爭,就要先贏了所有對手再說。你得比皇上和梁親王更強大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