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 比死亡更危險(2 / 2)

崔憫抬起頭看他,眼眸烏黑,微閃著光亮,直直地看著他,仿佛看到了他的內心。他沒有動怒,抵擋,臉上也沒有表情,就那麼冷靜無儔地看著鳳景儀。目光裏隱含著憐憫。他站直了身體,眼睛掃過了隆起的墳塋尖,平靜地說:“你想多了,也說多了。景儀,你心裏非常清楚我不是這種人。你是故意想激怒我,看看我心裏是什麼情緒樣子嗎?抱歉了,我沒有什麼不尋常的樣子。你看到什麼,我內心有什麼,有沒有愛,愛多或愛少,是真情還是假意,痛苦與不痛苦,都是我崔憫心頭所想,與他人無關。也與你無關。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沒有時間停留在這個時刻。”

鳳景儀驚愕得瞪著他,停止了動作。被他平靜無波的態度弄得心緒複雜。這個人的眼光和口氣都冰冷到了極點,令他很吃驚。他以前見過各種各樣的崔憫。有淡然的他,瀟灑的他,精明幹練的他,隱忍內斂的他,有胸懷大誌,有委曲求全,甚至有狠毒決然的他,但是卻沒有見過這麼冰冷無儔的他。冷得如冰山,硬得如鐵石,他越來越難揣測他了。

崔憫調轉過眼光,默不作聲地看著漫山飛舞的雪花和突兀的墳塋,靜寂地道:“我內心有的,我悲傷的,我歡喜的,我悔恨的……與你無關,也與她無關。你想要殺我就來試試吧。我不會束手待斃的,因為我要做完一件事後再死。”

他沒有在他麵前顯露內心,他沒有任何收獲。但是一瞬間,鳳景儀忽然覺得他達到了目的,他的內心不是鐵板一塊。

鳳景儀瞪著崔憫喘息了半晌,放開了劍,站穩了身軀。他咬著牙緩緩搖頭說:“不,我不會殺你。也不會報複你,我會看著你繼續平靜無波地生活下去。直到有一日午夜夢回,才會幡然醒悟了自己做過什麼樣的惡事蠢事!自己有多麼痛悔和愧疚!我會看著你無憂無喜得撐到什麼地步,看著你的心涼薄到了什麼地步。我會很高興地和一個人共同品嚐這種人間至苦至甘的滋味的!”他還是確定了他會為她的死痛苦終生的。

崔憫沒有在意他的轉變,隻是麵如冰雪得注視著飄搖的世界。麵色潔白如紙,聲音尖厲如剛:“涼薄又怎樣?無憂無喜又怎樣?你太著相了。景儀。我的想法做法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沒有時間緬懷過去,事情還沒有結束,我要上邊境前線抓住那個李崇光,審問出真相,替她了結這段公案。”

鳳景儀厭惡得也差點吐血了。他壓抑著胸膛裏的憤怒與嘔意,怒喝著:“她已經死了!崔憫,你醒醒。明前已經死了!”

“如果她死了反而放心了。”崔憫目光放空,眺望遠空。目光在飄飄灑灑的大雪籠罩的大地上無目地得搜索著,卻什麼也未看到。他惆悵以極地閉上了眼睛,吐露了一絲心跡:“那樣我們就知道她隻會在臨死一刻疼痛了。從那後,她就再也不會痛、不會冷、不會哭、不會悲苦、不會為身份痛苦迷茫、不會再為別人牽腸掛肚了……”

鳳景儀的臉瞬息間陰鬱極了,陰得像鉛黑色荒地。他的眼裏露出了深深的恐懼。

崔憫轉身看向了他的臉。他透過他的臉看到了自己的麵容和飄搖恐懼的心。他平靜地說出了天下最無畏的話:“我擔心的不是她死,而是消失了。”

“——自我消失,自我放逐,自我崩潰。我假想過如果她在戰場上僥幸未死,發現追不上蕭五,問不出真相,謎團永遠解不開。萬事又成了千瘡百孔的大漩渦籠罩下來時,她就真的自我崩潰了。她會轉身絕決地逃走了,遠遠地逃離開了這塊世界,逃到了一個各種紛爭都打不破的世界。不再有身份之謎,沒有婚姻之惑,沒有報恩的壓力,沒有令她糾結難決的男人,沒有痛恨卻無法懲罰的女人。她就永遠的自己消失了。”

崔憫抬起臉,望著天空紛紛揚揚的灑下的雪花,有點輕微眩暈了:“這種想法。我知,你知,朱原顯也恐怕想到了。”所以每個人都恐懼極了。

“最危險的不是她死,也不是被韃靼人俘虜為奴。那樣很危險,卻還有看到屍體能放心忘記的時候,還有將來能解救再相會的時刻。最危險的是她對這個世界感到絕望,喪失了全部希望,選擇了自己放逐,永遠放棄了這個身份。不回來了。”

他輕聲細語地說:“她不愛梁王,也不愛你,也不愛我……或者反過來說,她很關愛梁王,也很關愛你,也很關愛我……不忍心讓所有人失望。所以她消失了。”

他黯然地轉回身,望著風雪中的望金山上連綿不絕的墳丘,仿佛望到了天地盡頭。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一霎時他心意馳馳,心魂掙出了身體躍到了天盡頭,整個人都要被風雪撕裂成了碎片吹走了。眼睛裏浮起一層水汽,看不清了眼前的風景。

“她累了。自己想消失,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