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當時,田虎帶著這批驍勇的鬥士朝家山方向疾進,他們沿著羊腸小道翻山越嶺、悄悄潛回到山寨裏。田虎讓那些兄弟們躲在後山叢林裏,自己先回家看看。剛進寨口,他就聽見家屋那邊傳來喪鼓咚咚的哀音。
田虎走到自家屋場,那吊腳樓房已經不見了,隻見一片廢墟之上,搭了一個白布帳篷,按老年人的說法這叫臨時孝堂。他走近帳篷,看見中間擺了一張方桌,桌上點了一盞燈,燒著三株香,桌下燃著紙錢,桌子後麵兩條板凳上擱著一副白木棺材,老母親坐在棺材旁邊哭泣。
一位老者擂動喪鼓,四位赤膊上身的老漢正繞著棺材一邊跳、一邊唱。田虎認得那鼓師是山寨有名的打喪鼓的師傅覃憲雲、跳喪的是向三佬、龔心保、劉吉發、吳順銀,知道是鄉親們已經幫忙把父親的屍體收斂了,正在跳“撒野兒嗬”,便嚎啕大哭撲了進去,跪在地上連連磕頭。
向三佬看見田虎回來了,大吃一驚,急忙停下來問道:“虎兒,王府的人正在捉你,你怎麼能回來呢?”
田虎回道:“我回來看看父母怎麼樣了。”
向三佬道:“你的亡父已經收斂好,有我們替你守靈,你還是先到山上躲幾天,等風頭過了,再回來發喪安葬不遲。”
田虎依然號哭不止,幾個老者上來再三催促他快走,田虎便跪在他們麵前說:“有勞各位大爹,我隻去今日一夜,明日隻要一命還在,一定回來盡孝。”說罷又爬到母親麵前,哭道:
“為兒不肖,連累二老,但是仇不報、惡不除,我難以為人。如果今番我能救出丹妹、殺了仇人,馬上回來服侍您老。萬一孩兒不幸,隻好請您原諒、自己保重。”老母撫著他的頭說:“兒啊,你趕快逃命去吧!”
田虎跪在地上給她磕了三個響頭、抹了一把眼淚,就站起來轉身走了。
幾位老者一聽此言,大為驚異,正待勸說,田虎已經走了。那鼓師隻好長歎一聲,重又敲起鼓來,四位老者就繼續跳喪,用嘶啞的聲音唱道:
“昨日亡人你還在,
今日你就進棺材。
山上多有千年樹,
世間少有百歲人。
夕陽橋下流水過,
亡人已上望鄉台……”
跳喪是土家世代傳承的風俗,由遠古“撒葉兒嗬”演變而來。土家之所以要歌舞送亡人,其實是因為他們的祖先巴人都能歌善舞,所以必須以歌舞引導他的亡靈回歸祖庭,這是一種原始宗教的沿襲。跳喪的舞步模仿猛獸的動作,古樸而莊嚴;唱詞詠頌古代英雄的傳說、即興訴說喪家的悲哀,令聽者潸然淚下;特別是那一麵牛皮大鼓,在鼓師的敲擊擂動下發出低沉而震撼神魂的聲音,山河都為之震顫。
這幾位老人跳喪通宵,第二天早晨又把田老漢的靈柩送上了山,安葬完畢。後來田虎被土家百姓當作巴方舞者世代傳頌,這幾位老人因此善舉而受到人們的尊敬,他們的後人也頗有作為。那劉老漢的後人劉光榮,後來當了長陽土家族自治縣的第一任縣長。那鼓師覃憲雲的十九代玄孫覃發池,將跳喪舞改變成巴山舞流行全國,為弘揚土家民族文化作出了貢獻。覃氏的另一位後人覃祥官,成為著名的合作醫療之父,而龔心保的後人龔發達,則當了長陽縣人民政府的文化局長,是研究土家文化的著名學者。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且說當時,哀慟的喪鼓敲擊著田虎的胸膛,蒼涼的喪歌在山穀間回蕩,田虎邁著沉重的腳步,艱難地離開這撕肝裂肺、傷心斷腸的父母老家。
他獨自走過那傷心的小溪木橋,看見溪水依舊嘩嘩地流淌,溪畔那方多情的草地上,還散落著他們舉行婚禮時留下的花環,花環上麵的鮮花還沒有凋謝,一朵朵在落日餘輝裏閃閃發光。他停下腳步,仿佛聽見一陣陣歡歌笑語在耳邊回響,又被山風冷酷地吹散;仿佛看見丹妹嬌羞的笑臉就在眼前,又被暮雲無情地遮蔽;田虎禁不住熱淚漣漣,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喪鼓咚咚、哀歌蒼涼,伴隨著田虎踉蹌的腳步。
田虎回首再看一眼自家屋場,那裏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昔日快樂家園已成灰燼,隻剩下斷牆殘垣;夢寐裏紅燭高照的洞房,已在一片血光之中化為青煙。晌午還是滿堂歡笑、喜氣洋洋,現在卻冷冷清清,滿目淒涼。惟有那隻家犬從後麵趕來,呼呼地用舌頭舔著田虎的腿腳,依依不舍地送別他的主人。
走了好遠,他還聽見老母在淒厲地哀哭,他想起那白淨者講的話,養母可能就是自己親生母親的姐姐,是自己的姨媽,剛才沒來得及問她,隻覺得她們都好可憐。他越想越是心如刀割,卻隻能強忍悲痛,毅然離開老家,到山灣那邊裏去尋二狗和那幫年輕人,去履行他救丹妹報家仇的誓言。他不能讓丹妹也遭受老一輩那樣的苦難。